江南乡试
作者:陈独秀时间:2017-09-16浏览量:
导读:作者介绍: 陈独秀(1880~1942),原名乾生,字仲甫,别号陈由己,笔名三爱,安徽怀宁人,现代革命家、学者。有《独秀文存》行世。作品正文: 江南乡试是当时社会上一件大事,虽然经过了甲午战败,大家仍旧在梦中。我那时所想像的灾难,还远不及后来在考场中所经验的那样厉害;并且我觉得这场灾难是免不了的,不如积极地用点功,考个举人以了母亲的心愿,以后好让我专心做
我们这一批正人君子,到南京的头一夜,是睡在一家熟人屋里的楼板上,第二天一早起来,留下三个人看守行李,其余都出去分途找寓处。留下的三个人,第一个是大哥的先生,他是我们这一批正人君子的最高领袖,当然不便御驾亲征,失了尊严;第二个是我大哥,因为他不善言辞;我这小小人自然更不胜任,就是留下看守行李的第三个。午后寓处找着了,立刻搬过去,一进屋,找房子的几个正人君子,全大睁着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异口同声地说:“这屋子又贵又坏,真上当!”我听了真莫名其妙,他们刚才亲自看好的房子,怎么忽然觉得上了当呢?过了三四天,在他们和同寓中别的考生谈话中间,才发见了上当的缘故。原来在我们之先搬来的几位正人君子,来找房子的时候,大家也明明看见房东家里有一位花枝招展的大姐儿,坐在窗口做针线。等到一搬进来,那位仙女便化作一阵清风不知何处去了。后来听说这种美人计,乃是南京房东招揽考先生的惯伎,上当的并不止我们这几位正人君子。那些临时请来的仙女,有的是亲眷,有的是土娼。考先生上当的固然很多,房东上当也不是没有,如果他们家中真有年轻的妇女,如果他们不小心把咸鱼、腊肉挂在厨房里或屋檐下,此时也会不翼而飞。好在考先生都有“读书人”这张体面的护符,奸淫窃盗的罪名,房东哪敢加在他们身上!他们到商店里买东西,有机会也要顺带一点藏在袖子里,店家就是看见了也不敢声张、因为他们开口便说:“我们是奉着皇帝圣旨来乡试的,你们污辱我们做贼,便是污辱了皇帝!”天高皇帝远,他们这几句大话,未必真能吓倒商人,商人所最怕的还是他们人多,一句话得罪了他们,他们便要动野蛮,他们一和人打架,路过的考先生,无论认识不认识,都会上前动手帮助。商人知道他们上前帮着打架还不是真正目的,在人多手多的混乱中,商人的损失可就更大了,就是闹到官,对于人多势大的考先生,官也没有办法。南京每逢乡试,临时增加一万多人,平均一人用五十元,市面上有五十万元的进账。临时商店遍城南到处都有,特别是状元境一带,商人们只要能够赚钱,受点气也就算不了什么。这班文武双全的考先生,惟有到钓鱼巷嫖妓时,却不动野蛮,只口口声声自称寒士,商请妓家减价而已,他们此时或者以为必须这样,才不失读书人的斯文气派!
我们寓处的房子,诚然又坏又贵,我跟着他们上当,这还是小事,使我最难受的要算是解大手的问题,现在回想起来还有点头痛。屋里没有茅厕,男人们又没有用惯马桶,大门外路旁空地,便是解大小手的处所。我记得那时南京稍微偏僻一点的地方,差不多每个人家大门外两旁空地土,都有一堆一堆的小小金字塔,不仅我们的寓处是如此,不但我的大哥,就是我们那位老夫子,本来是个道学先生,开口孔、孟,闭口程、朱。这位博学的老夫子,不但读过几本宋儒的语录,并且还知道什么“男女有别”、“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他也是天天那样在路旁空地上解大手,有时妇女在路上走过,只好当作没看见。同寓的有几个荒唐鬼,在高声朗诵那礼义、廉耻、正心、修身的八股文章之余暇,时到门前探望,远远发现有年轻的妇女姗姗而来,他便扯下裤子登下去解大手,好像急于献宝似的,虽然他并无大手可解。我总是挨到天黑才敢出去解大手,因此有时踏了一脚屎回来,已经气闷,还要受别人的笑骂。骂我假正经,为什么白天不去解手,如今踏了一脚屎回来,弄得一屋子的臭气!“假正经”这句话,骂得我也许对,也许不对,我那时不但已解人事,而且自己贼得很厉害,如果有机会和女人睡觉,大约不会推辞,可是像那样冒冒失失的对一个陌生的女子当街献宝,我总认为是太无聊了。
来源:实庵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