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沽旧事
干脆就顺着口腹之欲说下去。先内后外。内是南开中学的教师食堂,菜花样不少,质量不坏,只记得最喜欢吃的是烧茄子,一盘价一角或一角二分。还可以点菜,指定做法。其间也闹过笑话,是其时已有小名后来成为大名人的何其芳,点菜,菜名是“素炒白菜”,食堂的人得令转身将走之际,他又加了一句,是“加一点肉丝”。外,大街上,包子铺到处都是,最有名的是狗不理,我都不欣赏,因为肉多,油多,太腻。吃多次而现在仍想吃的,是法租界一个小铺名新伴斋的肉末烧饼,确是北海仿膳的做法。同往的为多年老友齐君,已于三四年前作古;至于那新伴斋,大概五十年代初就不再有了吧?还有一个菜,是与齐君一起在离劝业场不很远的江苏馆新泰和吃的,名炒全(意为可吃之处具备)蟹。我,与毕卓、李笠翁之流相反,怕吃蟹,因为费力过多而所得甚少,这一次却例外,是不费力而所得甚多,这多里还包括味绝美。可惜平生只此一次,连菜名也只是见此一次。菜之外,还有个必须提及的,是到豆腐坊吃早点。豆腐坊,天津遍地皆是,卖豆浆和炸果子(北京名油条);因为天津人早点要塞满肚皮,还卖烙饼。豆浆,全国各城市几乎都有,可是天津的不同,不只精致,而且浓。奇怪的是天津人还不知足,要吃“浆子豆腐”(豆浆中加豆腐脑),佐以豆皮(由豆浆浮面挑起来的)卷果子。这样的食品味美,营养价值高,我推为天津一绝。遗憾的是(这一绝)近年来真就绝了,豆浆仍有卖的,只是变白色为灰色,变浓为稀拉桄汤,不像昔年那样好吃了。
转为说精神食粮,买书。前面已经说过,与北京相比,天津读书人不那么多,所以卖书的地点也不像北京,坐贾行商,遍布九城。这也有好处,是省逛的精力。计前前后后十几年,常去看看的只有两处,其一是大户,天祥市场三楼,其二是小户,英租界小白楼。都是卖旧书,小白楼几乎都是外文的,天祥市场则古今中外。俗话说,积少成多,历年所得,量不很少,只是经过十年的秦火,又记忆力越来越差,都买到什么,想说也说不清了。但有一种却还清楚记得,是英国性心理学家蔼理斯的巨著《性心理研究》(六卷本),想读,整部的买不到,只好拼凑,希望集单为整,日子多了,居然就如了愿,其中一半就是由天津淘来的。附带说说,天祥市场买完书,如果恰好是饭时,就到它后身的山西馆(记得有两家)去吃削面。面好,肉卤好,醋尤其好。吃之间,兼听馆主人的山西语音。如变一碗(wǎn)为一碗(wǎnɡ),就无妨展开幻想之翼,飞到隋唐之际的灵石旅舍,看虬髯客的赤髯,红拂女的长发,兼听旅舍主人的山西语音,也可以说是一种诗意的享受。说起诗意,还可以再添一笔,是,如果节令是秋凉以后,天祥市场和劝业场一带的街头,总飘荡着浓重的糖炒栗子味,不知道为什么,这气味常常使我想到黄花,想到远方,也许连带兴起什么渺茫的想望吗?现在是只剩下一点点记忆了。
食粮说过,依常情,应该重点说人。可是有困难,因为单是亲友,也太多了,说就必致挂一漏万。想顺水推舟,就用挂一漏万法,只说上面提到的齐君。他是我的同乡,由二十年代算起,交往不少于六十年,所以仍须大题小作,只说末尾一段。他由某中学退休,住在唐山道。一次骑车出门,被另一骑车人撞倒,下部骨折,将养很长时期,行路仍然不便。收入不多,病,“寻常车马之客”,如果“今雨不来”,心情的凄凉是可以想见的,所以每年我总要去看他一次。时间必是旧历中秋,因为他是这一天生日。我一般是前一天到,住胞妹家,次日十点多到齐君家。乘车到劝业场,步行过中心花园(原法国花园),前行不远,拐入街口,右方一家院里有一棵石榴树,占一间屋那样大的面积,枝上挂满石榴,我总是把它比作泰山的迎客松。齐君的住处在左方,不很远,所以看过石榴树之后,抬头,常常会看见齐君站在门外,正在向街口张望。都老了,嘴不说,心里当然明白,必是见一次少一次。这种心情延续到酒饭中间,总是使欢聚的气氛暗藏着一些赋别的感伤。有那么一次,齐君大概因健康状况不佳安全检查有所感吧,半直半曲地说了一句:“春天能够多聚会一次也好,秋天,还能见到吗?”我听了,以为不过是老年人容易感伤,并惯于加重说,没有在意。春天来了,仍是忙加不喜欢动,没有去。想不到他挨到五月,就真走了。其后中秋就不再往天津,也就没有再看见那棵迎客的石榴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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