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风光
现在让我又忘掉它们吧。让它们的名字埋在木板县志里再也无人去发掘吧。然而,十景之外,有一个成为人们所不屑称道的地方却是总难忘怀的,它的名字是红砂碛。
顺江水东流而下,在离开了市廛不久但已听不见市声的时候,我们便发见一个长七里半宽三里的碛岸。铺满了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石子。白色的鹅卵。玛瑙红的珠子。翡翠绿的耳坠。以及其他无法比拟刻画的琳琅。这在哪一个孩子的眼中不是一片惊心动魄的宝山呢,哪一个孩子路过这里不曾用他小小的手指拾得了一些真纯的无瑕的欢欣呢。而且他们要带回家去珍藏着,作为梦的遗留,在他们灰色的暗淡的童年里永远发出美丽的光辉,好像是大地给与孩子们惟一的恩物,虽说它们不过是冰冷的沉默的小石子。
因为我的家在江的上游,孩子时候很少有机会经过这个碛岸。就是那仅有的一二次,也由于大人们赶路程的匆促,不愿等待,总是带着怅惘之心离开了那片宝藏,其悲哀酸辛正如一个不幸的君王被强迫的抛弃了他的王国。我常以他日的欢忭安慰自己,我想当我成年时一定要独自跑到那里去尽情的赏玩整整一天,或者两天。
然而我这次回到家乡并未去偿还那幼年的心愿。我不是怕我这带异乡尘土的成人的足会踏碎了那脆薄的梦,我不相信那璀璨庄严的奇境会因时间之流的磨洗而变成了一片荒凉。这回是由于我自己的匆促。匆促,唉!这个不足作为理由的理由使我们错过了,丧失了,或者驱走了多少当前的快乐呢?我们为什么这样急忙的赶着这短短的路程,从灰色的寂寞伸向永远静默的黑暗的路程?
在县城里我只能有一天半的勾留,我在乡下的家更盼切的等待着我。这是久旱的六月天气。一个荒年的预感压在居民们的心上。萧条的市面向我诉说着商业的凋零。
我不能忍耐这一幅愁眉苦脸。对这县城我虽没有预先存着过高的期望,也曾准备刮目相看,因为已别了三年。而且据说它已从军阀手中解脱了出来。然而,容我只谈论一件细微的事情吧。关于我们这民族,我常有一些思索许久仍无法解释的疑惑,比如植物中有一种草卉名叫罂粟,当我们在田野间看见那美丽的微笑着的红紫色大花朵将发出怎样的赞叹啊,数十年来我们的国人竟有许多嗜食它的果汁而成了难于禁绝的癖好,而且那种吸食的方法,态度……我除了佩服我们的国人深深了解所谓“酒要一口一口的喝’的“生活的艺术”而外再也无法描绘了。我不说这种癖好在我的家乡是如何风行,总之我当孩子时候常常在一些长辈戚族的家中见到。他们是不问世事的隐逸,在抚摩灯盘上的小摆设时像古董收藏者,在精神充满时又成了清谈家。我的祖父是一个痛恶深绝的反对党。我却在那时候便疑惑为什么他们与那直接损害他们的身体健康的仇敌相处得那样亲善。如今在统一的名义之下,我对自己说,这种蔓延的恶习也许已剪除殆尽或者至少已倾向衰歇了。然而在街上仍容易见到,并且当我被人低声告诉时,我仿佛窥见了一个看不见的巨大而可怕的蜘蛛网,一种更剧烈的白色结晶性的药粉,竟传到这小城市里而且暗暗流行起来了。据说这种药粉常常被一片小纸包着附贴在女人们系袜带的大腿间以散播到许多家庭里去。但这些蜜蜂的腿是从什么地方攫取它们来的?为什么从前这山之国里没有这种舶来品现在却骤然流行起来?我只能以带有冷漠的疑惑的目光注视着那张贴在许多高墙上的严厉的“禁毒条例”。
来源:杂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