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浪漫的事
一个星期天,多云转晴,明媚的阳光终于突破了阴霾,母亲带着我正在邻居吴大娘家参加街道组织的糊纸盒劳动。隔壁方婶和她的跛脚儿子神色慌张地赶来了,说父亲被警车带走了。我和母亲跑回家,茅草屋前围了一群人,说三道四。就在母亲寻死觅活的时候,一辆警车冲进了院子,父亲从车上跳了下来,拨开人群,解释说:“公安局白政委那里有个稿子,要我帮忙!”于是,谣言四起的众矢之的一时间变成了小镇家喻户晓的佳话。
后来,父亲下放五七干校改造,一个造反派信誓旦旦,非要清算“黑笔杆”的罪行,没等他动手,大字报铺天盖地而来,打得他屁滚尿流,落荒而走。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这是父亲的崇拜者策划的一次保护行动。许多年以后,提及此事,父亲依然心存感激,大呼侥幸,后怕不已。
1976年的寒冬,是距离春天最近的一个冬天。北风呼啸,大雪纷飞,茅草屋里滴水成冰,墙壁爬上了霜,水缸冻实了心,父亲和他的朋友还有“小尾巴”却眉开眼笑,工人、农民、厨子、学生、教师、演员、医生济济一堂,人不分贵贱,操着各自的乡音,坐而论道,畅所欲言,都有永远说不完的话题。为了推敲,他们唇枪舌剑,争到脸红脖子粗,跟吵架似的;得到了佳句,他们笑逐颜开,日以继夜,通宵达旦。
每当这个时候,父亲就在炉子上,温上一壶酒,搁置十几个土豆,把洗脸盆扣在上面,烤几个贴饼子和红辣椒,母亲切一棵大白菜或者青萝卜,再端上一碗大酱,他们吃着热气腾腾的烤土豆、贴饼子,用白菜青萝卜蘸着辣椒酱下酒,口里发出令人陶醉的呻吟,面颊腾起了通红的火烧云,眸子在昏暗的油灯下绽放出穿越黑暗的光芒。如此美味佳肴,小孩子岂肯放过?我纵身一跃,从炕上扑到地上,抢在手中,吃进嘴里,竟是灼舌又辣心,热乎乎的感觉从肚腹一直蔓延到唇边,像熊熊燃烧的大火一样。
一次,一位叔叔酒意半酣,诗兴大发,妙语连珠:“船入南湖天破晓,人上井岗路朝阳……”那是一首讴歌拨乱反正的诗,时间过于久远,我只依稀记得这么两句。大家一致叫好喝彩,叔叔情不自禁跳上了炕,扭起了东北大秧歌,不知他是太胖还是用力过猛,“轰隆”一声巨响,我们家的火炕塌下去了半边。
人心不可违,民意不可欺。许久以来,郁积在心底不曾吐露的感情,桎梏于牢笼不曾宣泄的思想,终于找到了一个释放的窗口,犹如咆哮的黄河、奔腾的长江,一路高歌猛进,澎湃汹涌,势不可挡。
在父亲和他的朋友还有“小尾巴”身上,我感受到了来自生活最低层的人们的呼吸,包括他们一颦一笑,特别是内心深处的呐喊。他们把对生活现状的不满以及美好未来的渴望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表达出来,在我的眼里和心中矗立成为一处风情万种永远不倒的风景。尽管时光荏苒,白驹过隙,但是,它的光,它的影,它的芬芳,历久弥新,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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