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条老鼠尾巴
在电光石火之间,我仿佛回到了半个多世纪之前:三个小男孩在小县城的胡同里奔跑,争先恐后地追赶四只老鼠。仨人跟头把式,连滚带爬,手抢破了,腿磕伤,灰头土脸,还是让老鼠给溜了。
“大哥,就——就差一步,我就抓住老鼠尾巴啦!”又瘦又小的弟弟双手搂着二哥的肩膀大口喘着粗气,而二哥则坐在地上,摘了帽子扇风,慢条斯理:“大哥,人是两条大长腿,老鼠只有四条小短腿,底盘还挺低,怎么比我们跑得还快,我真的帮不上你呀!”
这三个小男孩,就是当年的我和双胞胎弟弟。下午,放学之后,也不做作业,却和猫咪抢起了营生,专门捉老鼠。俗话说的好:“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而我们更是跨行业,一举打破了人类与动物的界限,既吃力又不讨好。看上去很搞笑,但一点也不幽默。感觉说不出道不明,心就是不爽,浑身上下不得劲,特别别扭。
事出有因,名正言顺。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 1958年2月12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出《关于除四害讲卫生的指示》。提出要在10年或更短一些的时间内,完成消灭苍蝇、蚊子、老鼠、麻雀的任务。直到70年代,麻雀被“平反”,位置由臭虫代替;幸亏它的不白之冤得以昭雪,否则,现在,我们就看不到麻雀的身影,死去的是无辜者,活下来的就是幸运儿。之后,由于社会生活的变化,臭虫又被蟑螂取而代之。因此,“四害”最终被定格为苍蝇、蚊子、老鼠、蟑螂。
为了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全国各地纷纷投入到以除“四害”为主要内容的爱国卫生运动中。当然,我们生活的小县城也不能置身事外。苍蝇、蚊子、蟑螂在大量喷洒杀虫剂的情况下,几乎销声匿迹。可是,老鼠却生生不息,屡禁不绝。于是,学校的领导和老师把它当成一项政治任务,给中小学生布置下来。每一个人定额的任务是消灭十只老鼠,空口无凭,要以老鼠尾巴作为证明。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上初中以后,时间大致是1977年左右。
当时,全城动员,男女老少齐上阵,商店里的灭鼠药、“气死猫”、捕鼠夹、粘鼠板均被抢购一空。我是手插磨眼——无计可施,只好央求弟弟妹妹施以援手,可是妹妹胆小,不敢去捉;俩弟弟跟着我,挖阴沟,捅明渠,犄角旮旯一通乱翻,三天过去,一无所获。
其实,我们也曾捉到一只可伶的小老鼠,走路跌跌撞撞,原因是它失去了尾巴,屁股上留有短短的根儿。不知道是哪一位小朋友的杰作,大其概是想揠苗助长,期待老鼠的尾巴像头发或者韭菜一样,剪一茬长一茬,正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他(她)的想象力无疑是丰富的,计划也是长远的;但,事与愿违,老鼠毕竟不是壁虎,尾巴根本没有再生能力。何况老鼠没了尾巴,没有一丁点的作用和价值,只能放弃,对于它来说,算是又一次死里逃生;可是,尾巴是用来平衡身体的舵,爬树攀墙往下掉,跳跃扣斗子,再也不能完成“倒挂金钩”那样的高难度动作。唉,做人无人性,做鼠也不快活!
第四天中午,在寻寻觅觅当中,发现一个垃圾堆,几只猫在漫山遍野地围剿一群老鼠,霹雳掌加上旋风脚,先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它们正要开荤,大快朵颐。
我看在眼里,乐在心上,健步如飞,冲上去,大喝一声,“滚!”抄起一根拖布杆就抡,两个弟弟一左一右,连跑带颠,又撇砖头,又扔瓦块,大呼小叫,口干舌燥,好不容易将猫们驱赶走了。
就在我掏出剪刀,想要把尾巴从那些半死不活的老鼠身上绞下来的时候,一位老爷爷带着他的孙子出现了,劈手抢下了我手中的老鼠,不由分说,拿着就走。光天化日,就以大欺小,明目张胆地抢劫!我们哥仨束手无策,敢怒而不敢言,面面相觑,只有咧开大嘴哭的份儿。忙乎半晌,只落得空欢喜一场。
躲在一边的大猫小猫还有老猫,大眼瞪小眼,狗长犄角——闹羊(洋)事,西洋景却看了个稀奇。它们一定很纳闷,为什么人类要从它们的手里抢老鼠呢?难道人的口味发生了变化?
回到家,妈妈看到我们好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就知道是空手而归,安慰我,说:“老大,不要着急,看看你爸有没有其他办法?”
等爸爸下班,我又哭着向他求援,爸爸长叹一声,说:“唉,谁又能想到,老鼠变成紧俏货,花钱都买不到,奇货可居!”
爸爸对我和妈妈讲,下班前,他给一个在粮库工作的学生打电话。那学生说,他们捕捉的老鼠早已被一些领导给预定了。要是他值班,如果领导不在,倒是可以试一试。老师开了金口,学生不好拒绝,这是完全出于礼貌客气的话儿。爸爸的头摇了又摇,双手由中间同时向左、向右一分——的确没有戏!
就在我向隅而泣的时候,大舅来到了我的家。他是来蹭饭,过酒瘾的。问明原因,他笑了,“大外甥,别哭,这件事包在我的身上!”我怕大舅开玩笑,“那——”妈妈忙说,“大舅,已经答应你了,大人不会骗小孩,你就等着吧!”说完,就拉着我去厨房,让我给她打下手。
大舅真的说话算数,第二天中午,风尘仆仆,赶到我家,把老鼠尾巴交给了他的大外甥。一条、两条、三条、四、五、六、七、八、九、十,圆滚滚,长拖拖,带着丝丝的血渍。我将它们摆在窗台上,整整十条,一字排开,一边数着,一边欣赏。那一刻,我心花怒放,手舞足蹈。
我,扑向了大舅,不是搂脖子就是抱腰,就连他腮边的胡子和满口的酒气也顾不得了,“叽叽嘎嘎”,和他扭成了一团,乐在了一处。
原来,大舅起了一个大早,领着六个舅舅还有左邻右舍十几个人,在田间地头,在满是玉米、高粱、蔬菜、烟叶的庄稼地里,推锹掏洞,挥镐刨坑,用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汗流浃背,筋疲力尽,一上午,掘地三尺,好不容易才捉来了十只肥硕的大田鼠,割下了它们的尾巴。
当天下午,我昂首挺胸走向讲台,把用锡纸包裹的十条老鼠尾巴递给老师,老师双手捧起,转身一周,慢慢打开,向学生展示。
十条老鼠尾巴,一根也不少,带着血染的风采,圆滚滚,长拖拖,齐刷刷地躺在同一张锡纸上。“哇,——”全班四十多个同学异口同声,赞不绝口,眼睛瞪得好像灯泡儿一样亮。在全班乃至全校,我是第一个完成任务的!
历史赋予了我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而舅舅和乡邻则给予了我爱的回答!慈航一度,涓涓细流,不舍昼夜,一直流淌到如今,还将奔向遥远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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