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茶花女》和话剧《茶花女》出自同一位作者之手,关于这两部作品的优劣历来便存在着不同的意见。其实,在我看来,小说和话剧是两种不同的文学体裁,其表现手法自然就应该有所区别,因此很难对二者进行比较。小说《茶花女》是一气呵成的,看得出作者在情节的布局和剪裁方面并没有下很大的功夫,作者似乎是凭着一股激情,挥手之间便完成了这部作品。因此小说写得朴实动人,充满着一腔怨愤,洋溢着充沛的激情。虽然在小说《茶花女》问世的时候,法国浪漫主义文学运动已经渐趋式微,但是这部小说仍然散发着一股颇为强烈的浪漫气息。尤其是小说的结尾部分,玛格丽特的日记和遗书一篇比一篇更加动人,这显然是作者有意识的安排。这批遗书读起来声声哀怨,字字血泪,回肠荡气,酣畅淋漓,致使整篇小说在感情奔放的高潮中结束,获得了极佳的艺术效果。而话剧《茶花女》固然也是一气呵成,但它毕竟是作者自己的再创造。小仲马不必再为构思故事情节而苦思冥想,而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剧情的安排和场次的衔接方面,即如何使戏剧冲突更加强烈,更加动人。这个目的小仲马显然是达到了。而且做得相当成功。话剧《茶花女》的第三幕演出了阿尔芒的父亲威胁利诱玛格丽特,迫使她同阿尔芒断绝关系的过程,而这一情节在小说里却没有直接的描写,它是通过玛格丽特的日记和书信间接加以说明的。话剧的这一处理是必要的,因而也是高明的,因为它把阿尔芒和玛格丽特的爱情悲剧的根本原因直接揭示出来。其戏剧效果之强烈是显而易见的。但我们却没有必要据此断言话剧《茶花女》的思想意义更深刻,对不平等的社会道德观念的批判更激烈。因为把阿尔芒的父亲粗暴干涉玛格丽特和阿尔芒爱情的无耻行为在舞台上直接表现出来,这是话剧在艺术处理上的需要。可以设想,倘若由阿尔芒本人在话剧结束之前涕泪交流地一封一封念出玛格丽特书信的内容,其艺术魅力肯定要大大地打折扣的。因此,从作品的风格来看,我以为比较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小说《茶花女》流畅而自然,但却略显松散,而话剧《茶花女》则更加强烈、紧凑,但不免微露斧凿的痕迹;两者可以说各具特色,各有千秋。至于歌剧《茶花女》的成就,那就请音乐界的专家们来做评价吧!不过我想,无论小说《茶花女》、话剧《茶花女》还是歌剧《茶花女》,它们都是成功的佳作。小说《茶花女》风靡整个世界,话剧《茶花女》历演不衰,而歌剧《茶花女》一直是世界各大歌剧院的保留剧目,这就是最有说服力的明证。值得一提的还有,自一九○九年以来,《茶花女》已经被搬上银幕多达二十余次,其中最著名的则是格丽泰·嘉宝主演的影片《茶花女》,它已经成为世界电影艺术宝库中的一部珍品。
而在中国,《茶花女》则可以说是读者最熟悉、也最喜爱的外国文学名著之一。早在一百多年以前,即十九世纪九十年代,著名翻译家林纾便用文言体翻译、出版了小说《茶花女》(中文译本的书名是《巴黎茶花女遗事》)。林纾的译文虽然未必完全忠实于法文本原著,但他那生动传神、极富形象化的语言使小说《茶花女》的第一部中译本具有强烈的感染力。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以后,人们又陆陆续续读到了刘半农等人翻译的话剧《茶花女》和夏康农等人翻译的小说《茶花女》。玛格丽特和阿尔芒的爱情故事能够在中国的读者群中迅速流传,深入人心,外国文学翻译界的这些前辈们的努力是功不可没的。
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一九四九年至“文化革命”结束之后这长达三十年的历史时期内,《茶花女》却经历了一番曲曲折折的遭遇。这样一部重要的外国文学作品居然没有新译本奉献给新中国的读者,而旧译本的再版为数也极为有限,到了后来,《茶花女》干脆销声匿迹了,以至于在年轻一代的读者心目中,《茶花女》不仅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甚至还顶着种种不应该有的恶名。粉碎“四人帮”以后,大批外国文学名著终于重见天日,振孙先生就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着手翻译小说《茶花女》的,并为此付出了艰辛的劳动,他的新译本《茶花女》不仅忠实于法文原著,而且生动地表达了原作的感情色彩,因而受到了读者的喜爱和欢迎。小说《茶花女》新译本自一九八○年问世以来,一版再版,至今累计印数已达百万余册,可以说是这部作品影响最大,流行最广的一部中译本。
在中国的读者中间,读过小说《茶花女》的很多,而看过话剧《茶花女》和歌剧《茶花女》的却较少,对三部《茶花女》之间的差异所知则更少。这里奉献给读者的是将三种体裁的《茶花女》合在一起的译本,其中小说《茶花女》是一九八○年的译文,此次出版,译者又进行了精心的修改;而话剧《茶花女》和歌剧《茶花女》则是译者的新译作。值得一提的是歌剧《茶花女》是用诗体译出的,译文大体整齐,而且精练匀称,富有节奏感,很好地表现了原作的韵味。我以为,三部《茶花女》的合译本首次在我国出版,也算得上是外国文学翻译界的一件大好事,想必会受到广大读者、特别是专业文艺工作者的欢迎。
一九九二年的圣诞节前夕,寒流侵袭巴黎。我和妻子冒着凛冽的寒风又走进了蒙马特公墓,想在这万家欢乐的节日期间再一次到阿尔丰西娜·普莱西小姐和葬在距她不远处的小仲马的墓前凭吊一番。空荡荡的墓园萧索凄冷,一个人影也不见,只有光裸的树枝在朔风中瑟瑟颤抖。但是,当我走到阿尔丰西娜·普莱西的墓前时,我惊异地发现,她的墓上放着一束茶花,花很新鲜,显然有人刚刚来过这里。再仔细一瞧,我更加大吃一惊,因为我分明看见在这束茶花旁边还放着一支口红。我想,也许这位凭吊者是希望死者在阴间也要好好打扮一番,不要辜负自己的花容月貌吧!尽管阿尔丰西娜·普莱西小姐与茶花女玛格丽特绝非一人,但是前来敬献茶花的人显然还是把阿尔丰西娜当成了茶花女。看来茶花女果真没有死,她一直活在读者的心中。
我在阿尔丰西娜·普莱西和小仲马的墓前盘桓了一阵,心里默默地想着:茶花女玛格丽特不朽,《茶花女》不朽,《茶花女》的作者不朽!
王聿蔚
一九九三年元旦于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