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走在山路上,经山风一吹,她们热烘烘的脸上渐渐有了凉意。她们大步走着,很快进入了桃花源大队的地界了。随着离家越来越近,两人的话越来越少,两人的兴奋也一点一点地地消退着,两人逐渐从部队营房梦幻般的生活中清醒过来。她们知道,在前方等待她们的是桃花源,那里不是电影,不是部队食堂,那里是一个终年吃杂粮饭的地方。
罗肤好长时间不说话了;走到一座木桥边,罗肤忽然又感叹起来:“想当年,我差点就嫁了个军官......唉,我的命不好,嫁到桃花源里,永远只有吃红薯的命。”
停了一会,她又叹道:“女人哪,就是要有个拯救者,你看今晚电影里的那个二妹子,要不是副班长李进拯救她,她就要遭殃了。”
二人走上木桥,罗肤望着桥下的流水,她忽然蹲下来,双手抱着头,嘤嘤地啜泣起来。
桃花慌了:“你怎么啦?”
罗肤哭了好一阵子,然后站起来,擦干了眼泪,笑着对桃花说:“今晚过了一次共产主义生活,也算不枉为一世人。”
当天夜里,桃花就为她的“共产主义生活”付出了代价,她不停的往厕所跑,把肠子都差点拉出来了。第二天出工的时候,她看到罗肤也是面黄肌瘦、没精打采的。
“唉,天生是吃红薯的命,昨天吃的红烧肉拉了个精光。”罗肤苦笑着对桃花说。
可是,等到下一个周末来临的时候,罗肤又兴致高涨地对桃花说:“走,去武团长那里吃红烧肉。这一回不会拉肚子了,肠胃已经适应红烧肉了。”
没想到桃花却说:“我不想去那里看电影。”
罗肤大感意外。
桃花不喜欢到部队驻地看电影,那种环境太规矩了,太安静了,她愿意呆在那种大呼小叫、吵吵闹闹的社员中间看电影。
罗肤说:“你不想吃白米饭?不想吃红烧肉?”
桃花说:“那是他们的白米饭,那是他们的红烧肉,我担心吃惯了他们的白米饭,他们的红烧肉,回到桃花源里吃红薯会不习惯。”
罗肤有些生气,她独自一人去部队驻地看电影了。
她独自一个人去了三次,后来她也不再去部队看电影了。桃花很好奇,问她为什么不去了。
罗肤说:“一个人看电影没意思,还是不能少了你这个伙伴。”
桃花打趣道:“武团长那里不是有白米饭和红烧肉吃吗?”
罗肤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唉,天底下哪有白吃的白米饭呢?”
桃花和罗肤最喜欢看的电影是《白毛女》、《红色娘子军》、《洪湖赤卫队》,因为这几部电影里都有大量的唱段。桃花和罗肤都喜欢唱歌,两个喜欢唱歌的人走在回家的山路上,她们经常会齐声把《白毛女》、《红色娘子军》、《洪湖赤卫队》里面的唱段一段一段地唱下去,惊得树林里夜宿的小鸟四处乱飞。
唱累了,她们就会聊一聊电影的内容,到了这个时候,往往是罗肤在说,桃花在听。
罗肤说:“桃花,你注意到没有?我们看的电影里,差不多都有压迫者,被压迫者,还有拯救者。黄世仁、南霸天、彭霸天都是压迫者,喜儿、吴琼花、韩英是被压迫者,八路军、洪长青、张副官是拯救者。电影里的每一个女主角都有一个拯救者来拯救她。”
桃花没有做声,她内心暗自惊讶不已。以前,她看这些电影时,只是觉得电影里的歌好听,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电影里有压迫者、被压迫者、拯救者。看来,读过高中的人就是不一样。
罗肤又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红色娘子军》里是怎么唱的?‘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我们女人从来都是受压迫的,压迫我们女人的人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会有。”
桃花有点听不懂罗肤的话了。
桃花只是断断续续地读过几年小学,她要煮饭,放牛,砍柴,割猪草,洗衣服,所以,她上起学来也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桃花源里的长沙知青陶慕源曾劝夜郎佬姜央不要让桃花荒废了学业,姜央却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书读多了思想重,有害无益。在我们桃花源里,罗肤书读得多,她最后落一个什么结果?你陶慕源书读得多,不也从长沙下放到桃花源来了?”
桃花对广播里、报纸上、大大小小的会上出现的那些词语从来没有用心听过,不过,现在听了罗肤的话,她还是隐隐约约觉得罗肤的有些说法,和报纸上、广播里讲的有些不同。美帝国主义、日本鬼子、国民党反动派、地主、资产阶级这些压迫者不是都被赶走了、打倒了吗?如今是新社会了,怎么还会有压迫者?
在桃花的印象里,压迫者总出现在很久远的年代,在很遥远的地方。于是,桃花小心地问:“现在是新社会了,真的还有压迫者吗?”
罗肤斩铁截地回答:“现在怎么会没有压迫者?从世界范围看,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在受压迫,等待我们去拯救他们。在我们中国,也有压迫者。我们的干部队伍中混入了阶级异己分子,蜕化变质分子,这些阶级异已分子、蜕化变质分子就是压迫者。”
接着,为了让桃花相信她的话,她给桃花讲起了自己的身世——
我老家是阖家山公社的,那里是山区,我们那个地方在大跃进年代出了一件奇事,那就是社员劳动时必须打赤膊。冬天挑河泥,修水库,要求男女社员都必须打赤膊上阵。开始,社员们思想不通,议论纷纷:“男社员打赤膊还说得过去,堂客们打赤膊也还勉强说得过去,让没出嫁的黄花闺女也打赤膊劳动,这是几千年都没有的事!”
我们公社的曹书记召集社员开万人大会,曹书记在万人大会上说:“现在是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关键时期。怎样才能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必须轻装上阵。穿着棉衣怎么跑得动?只有打着赤膊才能跑得动,跑得快。有人说女人不应该打赤膊,这是抵抗大跃进的反动言论!难道只准男人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难道妇女和姑娘们就不应该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旧社会把女人包裹得跟粽子一样,那是封建社会的旧搞法,落伍了,今天,我们的口号是:干劲冲天看赤膊,政治空气看山歌。女社员不仅要打赤膊,而且要打着赤膊,一边挑土一边唱山歌。”
于是,所有的男女社员们都光着上身,一边挑土,一边唱山歌,曹书记和民兵们站在山坡上,一边观看,一边指指点点,议论着谁家堂客奶子大,谁家姑娘奶子紧,谁家女人山歌唱得好。
也就是在水库工地上,曹书记看上了我娘,当着所有人的面夸奖我娘的脸盘子好看,奶子大,山歌也唱得好。
那时候的大会战,白天顶着太阳干,夜里打着火把干,谁也别想轻易请到假。妇女们来月经了,照样必须下到河里挑河泥。有妇女吃不消,跑去跟曹书记请假,于书记一口拒绝。于书记还在大会上说:“有的堂客想偷懒,以来月经为借口,说是不能下冷水挑河泥。现在是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关键时期,你们这些女人为什么要来月经?来月经是封建社会的旧习俗,我们要彻底消灭月经!”
曹书记的话音刚落,台下一片议论:“啊?连月经都可以消灭吗?”
曹书记的话传到了他母亲和他堂客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