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
作者介绍:
臧克家(1905~2004),山东诸城人,诗人。有诗集《烙印》、《罪恶的黑手》、《泥土的歌》,短篇小说集《挂红》,散文集《臧克家抒情散文选》等。
作品正文:
我欣幸有机会看到许许多多的“官”:大的,小的,老的,少的,肥的,瘦的,南的,北的,形形色色,各人有自己的一份“丰采”。但是,当你看得深一点,换言之,就是不仅仅以貌取人的时候,你就会恍然悟到一个真理:他们是一样的,完完全全的一样,像从一个模子里“磕”出来的。他们有同样的“腰”,他们的“腰”是两用的,在上司面前则鞠躬如也,到了自己居于上司地位时,则挺得笔直,显得有威可畏,尊严而伟大。他们有同样的“脸”,他们的“脸”像六月的天空,变幻不居,有时,温馨晴朗,笑云飘忽;有时阴霾深黑,若狂风暴雨之将至,这全得看对着什么人,在什么样的场合。他们有同样的“腿”,他们的“腿”非常之长,奔走上官,一趟又一趟;结交同僚,往返如风,从来不知道疲乏。但当卑微的人们来求见,或穷困的亲友来有所告贷时,则往往迟疑又迟疑,迟疑又迟疑,最后才拖着两条像刚刚长途跋涉过来的“腿”,慢悠悠的走出来。“口将言而嗫嚅,足将进而趑趄”,这是一副样相;对象不同了,则又换上另一副英雄面具:叱咤,怒骂,为了助一助声势,无妨大拍几下桌子,然后方方正正的落坐在沙发上,带一点余愠,鉴赏部属们那份觳觫的可怜相。
干什么的就得有干什么的那一套,做官的就得有个官样子。在前清,做了官,就得迈“四方步”,开“厅房腔”,这一套不练习好,官味就不够,官做得再好,总不能不算是缺陷的美。于今时代虽然不同了,但这一套也还没有落伍,“厅房腔”进化成了新式“官腔”,因为“官”要是和平常人一样的说“人”话,打“人腔”,就失其所以为“官”了。“四方步”,因为没有粉底靴,迈起来不大方便,但官总是有官的步子,疾徐中节,恰合身份。此外类如:会客要按时间,志在寸阴必惜;开会必迟到早退,表示公务繁忙;非要公来会的友人,以不在为名,请他多跑几趟,证明无暇及私。在办公室里,庄严肃穆,不苟言笑,一劲在如山的公文上唰唰的划着“行”字,表现为国劬劳的伟大牺牲精神,等等。
中国的官,向来有所谓“官箴”的,如果把这“官箴”一条条详细排列起来,足以成一本书,至少可以作成一张挂表,悬诸案头。我们现在就举其大者来赏识一下吧。开宗明义第一条就是:“官是人民的公仆。”孟老夫子在两千多年前就说过“民为贵,君为轻”的话,于今是“中华民国”,人民更是国家的“主人翁”了,何况,又到了所谓“人民的世纪”,这还有什么可说的?但是,话虽如此说,说起来也很堂皇动听,而事实却有点“不然”,而至于“大谬不然”,而甚至于“大谬不然”得叫人“糊涂”,而甚甚至于叫人“糊涂”得不可“开交”!人民既然是“主人”了,为什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主人”拿起鞭子来向一些失职的,渎职的,贪赃枉法的“公仆”的身上抽过一次?正正相反,太阿倒持,“主人”被强捐,被勒索,被拉丁,被侮辱,被抽打,被砍头的时候,倒年年有,月月有,日日有,时时有。来源: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