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风土杂忆
作者介绍:
茅盾(1896~1981),浙江桐乡人,作家、文学批评家。著有长篇小说《蚀》、《子夜》,短篇小说集《创造》,话剧《清明前后》,学术论著《夜读偶记》等。
作品正文:
晚清左宗棠进军新疆,沿途筑路栽树,其所植之柳,今尚有存者。那时湘人杨某(忘其名)曾有诗曰:
大将西征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
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
有人说,创现在新疆地主引水灌田的所谓“坎儿井”,不是左宗棠而是林则徐。但“坎儿井”之创设,也是左宗棠开始的,“坎儿井”者,横贯砂碛之一串井,每井自下凿通,成为地下之渠,水从地下行,乃得自水源处达于所欲溉灌之田。此因砂碛不宜开渠,骄阳之下,水易干涸,故创为引水自地下行之法。水源往往离田甚远,多则百里,少亦数十里。“坎儿井”隔三四丈一个,从飞机上俯瞰,但见黑点如连珠,宛如一道虚线横贯于砂碛,工程之大,不难想见;所以又听说,新省地主计财产时,往往不举田亩之数而举“坎儿井”之数,盖地广人稀,拥田多不为奇,惟拥有数百乃至数千之“坎儿井”者,则开井之费已甚可观,故足表示其富有之程度也。此犹新省之大牧畜主,所有牛羊亦不以数计,而以“山”计;何谓以“山”计?据言大“把爷”羊群之大,难于数计,每晚放牧归来,仅驱羊群入山谷,自山顶望之,见谷已满,即便了事。所以大“把爷”计其财产时,亦不曰有牛羊若干千百头,而曰有牛羊几山。
本为鲜卑民歌,从鲜卑语译成汉文的《敕勒歌》,其词曰:“敕勒川,阴山下;天如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前人评此歌末句为“神来之笔”,然在习惯此种生活之游牧民族,此实为平凡之现实,不过非有此生活实感者,也道不出这一句的只字来。此种“风吹草低见牛羊”之景象,在今日南北疆之大草原中,尚往往可见。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丰茂的牧草,高及人肩,几千牛羊隐在那里啃草,远望如何能见?天风骤来,丰草偃仰,然后知道还有那么多牛羊在那里!
新疆是一块高原,但在洪荒时代,她是中央亚细亚的大内海的一部分。这一苍海,在地质学上的哪一纪始变为高原?正如亚洲之边缘何时断离而为南洋群岛,同样尚未有定论。今新省境内,盐碛尚所在有之。昔年自哈密乘车赴吐鲁番,途中遥见远处白光一片,似为一个很大的湖泊,很是惊异,砂碛中难道竟有这样的大湖泊?及至稍近,乃辨明此白皑皑者,实非流动之水而为固体之盐。阳光逼照,返光甚强,使人目眩。因新疆古为内海,故留此盐碛。然新省之盐,据谓缺少碘质,迪化的讲究卫生的人家都用苏联来的精盐。又盐碛之盐,与云南之岩盐不同;岩盐成块如石,而盐碛之盐则为粒状,粗细不等,曾见最粗者如棋子而形方,故食用时尚须略加磨捣。
吐鲁番地势甚低。新疆一般地形皆高出海面一二千公尺,独吐鲁番低于海面数百公尺,故自全疆地形而言,吐鲁番宛如一洞。俗谓《西游记》所写之火焰山,即今之吐鲁番,则其热可想而知,此地难分四季,只可谓尚有寒暑而已。大抵阳历正二三月,尚不甚热,白天屋内须衣薄棉,晚上还要冷些;五月以后则燥热难堪,居民于正午时都进地窖休息,仅清晨薄暮始有市集。以故吐鲁番居民家家有地窖,街上跨街搭荫棚,间亦有种瓜果葡萄盘缘棚上者,市街风景,自有一格。最热之时,亦在阳历七八月,俗谓此时壁上可以烙饼,鸡蛋可以晒熟;而公安局长蹲大水缸中办公,则我在迪化时曾闻吐鲁番来人言之,当必不虚。
来源:茅盾散文速写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