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
对于他们,母亲都熟识。因为买柴的人家喜欢老头脑:老头脑的柴料都是上色的;同时卖柴的也喜欢老主顾:老主顾的秤比较的公平。所以除非不得已,十年八年难得换一次新头脑。有时这一年买了这个头脑的柴,到明年后年又找上那一个,换来换去反正都要互相熟识的。每年收柴,都是我的母亲执秤。母亲嫁过来三四十年,就已经收了三四十年柴了。对于那些小孩子,前不久的那年冬天,就在这院子里,听到他的祖父说今年要替他父亲娶个媳妇了,他父亲那时还是个小伙子,听到这话,就红了脸,把眼睛盯在自己柴担上,低着头,显着怕羞的样子;随后听到他祖父谈新娶的这个小媳妇多么贤德,多么肯吃苦,多么的有能干;又不久,就听到说家里又新添一个小把戏了;现在忽然看见这小把戏能挑得二三十斤柴到这院子里来,果然像个人样了,回头想一想,自然觉得格外亲切,格外有趣似的。对于那些老头子,母亲少不得要谈到他当年的时候,担子一百八十斤,二百斤,都是如何骇人的重;说那几年曾经有挑过二百斤出头的。老头子就喘着气,回答道:“没谈头了,奶奶。”要落土了,奶奶。”说的时候眼睛里泛着凄清的光,神气很衰弱,很颓丧。大家听了也都不免替他感伤。要是安慰他说:“你有好接手的呢!你看你的接手的怕都比你强呢!”这老头子少不得望望他的儿子们,又望望他的孙子们,虽然摇摇头,表示并不见得好,但脸上已经含着微笑了。
于是母亲一壁称着柴,——青年小伙子和壮年人的担子都是一头一头的称,孩子和老人的两头并做一次称——一壁把斤两高声告诉给我,记下码子;一壁还劝劝那父亲要给他孩子少挑一点,因为问问年纪虽是九岁十岁了,但看样子好像不过六七岁,说这是因为劳苦得太过度,伤斫了的缘故;同时自然也少不得劝劝儿子孙子让那老头子歇歇手,来年不要叫他蛮挑了。听话的人很感激。
“是哇,奶奶的话是不错的。可是他们要逞能,要不服老呢!”
“家口重了哇,奶奶,驮不起吃闲饭的哇,奶奶。”
但回答却是这样的。
这时候太阳不过刚出山,照在院墙的头上,涂着一层浅浅的金黄色。院子里鹅卵石铺砌的地上凝结着白色浓霜。大家嘴里说着话,都一口一口地吐着白色的气。称过后,他们把柴橛整齐地堆到院墙脚下,在挑到的柴的价值以内支取一块两块钱,而后把空的套篮挂到扁担的一头,驮在肩上(这上面往往还挂一只装油的竹筒),到街上买了米,打了油,才赶回家去吃早饭。
柴收齐了,得雇一个人来劈来斫的。雇来的那人劈着斫着,我们家里人就忙着把劈好的柴一篮篮搬到柴房里堆墩子。不知为什么,我小时候很喜欢这个堆柴的工作,并且当那人劈着的时候,我还喜欢站在一边呆呆地看。一橛橛的柴,有细有粗,质料也不一样。有那一种叫做“栗柴”的,往往圆径有一尺多阔。劈起来很是吃力。那人歪咬着嘴唇,双手举着大斧在头上,用力对准劈下去,立刻就分成两爿,十分干脆爽快。但有一种疙瘩柴,却不这么容易劈开,常常连劈几十斧子,劈得那人发了火,还是劈不开。那人就好像对付一个最倔强的歹人,在手心上吐口唾沫,搓两搓,咬着牙,瞪着眼,拿出蛮劲来,要和它拚一拚。嘴里狠狠地骂着说:“娘的,看看是你硬,是我硬!”直要劈得成了碎片碎末才肯罢休。这种疙瘩柴,大般都是因为上面曾经有藤罗盘绕过,所以弄得遍身别别扭扭的。如果这疙瘩柴细巧,扭得又整齐,那就不劈它,讨下来,刨去外皮,做灯笼柄,做手棒,都挺别致挺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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