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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组缃时间:2018-05-26浏览量:
导读:作者介绍:吴组缃(1908~1994),安徽泾县人,作家、学者。著有长篇小说《山洪》,有《吴组缃小说散文集》印行。作品正文:天气一冷,山上树木落了叶,草也枯萎了。山居人家已忙完庄稼,日子很空闲。这时候他们上山斫柴,挑到村里和镇上出卖,算是一种业余的营生。他们所卖的柴不外三种:茅草,棍柴,大柴。第一种是最简单的,茅草这东西满山满野都有,只要带一把镰刀,像割稻棵

劈柴的人是客户居多,因为这种激烈的工作,从天亮做到点灯,中间除吃三顿饭,吸一口旱烟,喝一口茶而外,很少有休息的时候。这只有那些客户吃得消。因为他们吃惯辛苦,不在乎。客户,我们家乡又叫做“江北佬”,因为他们都是江北人。他们的家乡常年有水旱,有兵灾,田租又缴得重,怎么勤劳节俭也很难活命,因此都逃到江南来。他们来的时候是赤手空拳头,给人家做短工,做长工;到冬天就给人家劈柴。赚得的钱,带回老家去养家口。也有很多十几岁的时候来,做到三十四十,积上了几十块钱,在当地娶媳妇成家,永远不回去的。

我现在还记得一个劈柴的人,我曾经做过他的好朋友。这人的真姓名我当时是知道的,现在却不记得了。但样子,脾气,和当时许多情形,我还能说得出。他是一个癞痢头,头上一根头发也没有,只是一个发亮的,光秃秃的老黄色的头。(他劈柴劈得热了的时候,就把戴着的一顶老布和尚帽脱下掷到柴堆上去。)脸子干枯瘦削,有点像他用的那把斧子。身个子高得有点可怕;尤其是两条腿,又细又挺直,简直像缚了高跷似的。在起初,我有点怕他。因为我想像他像无常鬼。后来渐渐混熟了,发现他很喜欢我,并且毫无可怕的所在,我才渐渐不怕他。我给他取个名字叫鹭鸶哥,他也不否认,肯答应我。那时他大约快近五十岁,我是个小孩子。

他有一只阔大的嘴巴,像一只鼋鱼。那只怪样子的嘴巴只在劈柴用力的时候歪斜着撕开来,只在对我作怪样子的笑的时候撕开来,平时总是抿着,现出很苦恼很严肃的样子。他做事很小心,很卖力,好像生怕人家指说他,贬责他似的。比如:他吃饭只肯吃三碗,吃很少的菜。家里人劝他多吃点,他就添一碗;不劝他,他就只肯吃三碗。有时给他一碗较好的菜,比如一碗豆腐煮肉,他一筷子都不动,只当没那碗菜在眼前;要是劝他吃,他就很谨慎,很珍惜地尖着筷子,钳一块豆腐搭在饭上,分做几口吃。他吃饭吃得很快,满满一碗碰到鼻子尖的饭,一口吃去半碗,两口三口就现出碗底。但吃法却又很缓慢,很斯文,并没有饕馋的样子,这恐怕是因为他的嘴巴特别大的缘故。他不大咀嚼,我没有看见他咀嚼过,其实他是有很好的牙齿的。……吃完饭,用舌头舐舐牙齿缝,擤擤鼻涕,一边就弯着高大的身肢,在地上拿了斧子继续去劈柴。一点都不肯打闲偷懒。

有一天下午,我搬了两橛柴在院子里舞花棍。——说是舞花棍,其实我只看见过戏台上孙猴子舞得好看,不知不觉就学着想舞;到底是怎么舞法,我并不知道的。

“你喜欢武艺吗?”

一个像用喇叭筒子放大了的怪嗓子在我后边响着,把我吓了一跳。回过头来,院子里没有第三个人,是鹭鸶哥在撕着鼋鱼的阔嘴巴,瞪着眼睛对我傻傻地笑着。我从来没听见他说过话,也没有看见他笑过。他的脸子摆惯了认真和苦痛的神气,一旦笑起来,竟那么难看,那么不成样子。

来源: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