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三瞥
作者介绍:
萧乾(1910~1999),北京人,作家、记者、翻译家。有长篇小说《梦之谷》,通讯特写集《人生采访》,散文集《萧乾散文特写选》,译作《好兵帅克》等。
作品正文:
语言是跟着生活走的。生活变了,有些词儿就失传了。即便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要是年纪还不到五十,又没在像东直门那样当年的贫民窟住过,他也未必说得出“倒卧”的意思。
乍看,多像陆军操典里的一种姿式。才不是呢!“倒卧”指的是在那苦难的年月里,特别是冬天,由于饥寒而倒毙北京街头的穷人。身上照例盖着半领破席头,等验尸官填个单子,就抬到城外乱葬岗子埋掉了事。
我上小学的时候,回家放下书包,有时会顺口说一声:“今儿个(北新)桥头有个倒卧。”那就像是说:“我看见树上有只麻雀。”那么习以为常。家里大人兴许会搭讪着问一声:“老的还是少的?”因为席头往往不够长,只盖到饿殍的胸部,下面的脚——甚至膝盖依然露在外面,所以不难从鞋和裤腿分辨出性别和年龄。那是我最早同死亡的接触。当时小心坎上常琢磨:要是把“倒卧”赶快抬到热炕上暖和暖和,喂上他几口什么,说不定还会活过来呢!记得曾把这个想法说给一位长者听,回答是:多那门子事,自找倒楣——活不过来得吃人命官司,活过来你养活下去呀!
难怪有的人一望到“倒卧”,就宁可绕几步走开。我一般也只是瞅上两眼,并不像有些孩子那么停下来。可是有一回我也挤在围观者中间了。因为席头里伸出的那部分从肤色到穿着(尽管破烂,而且沾着泥巴)都不同寻常。从没见过腿上有那么密而长的毛毛,他脚上那双破靴子也挺奇怪。“倒卧”四周已经围了一圈人。一个叼烟袋锅子的老大爷叹了口气说:“咳,自个儿的家不呆,满世界乱撞!”
不大工夫,验尸官来了。席头一揭开,我怔住了。这不正是我在东直门大街上常碰见的那个“大鼻子”吗:枯瘦的脸,隆起的颧骨,深陷的眼眶,脖子上挂根链子,下面垂着个十字架。那件绛色破上衣的肘部磨出个大窟窿,露着肉,腰间缠着根破绳子。
验尸官边填单子边念叨着:“姓名——无;国籍——无;亲属——无。”接着,两个汉子就把尸首吊在穿心杠上,朝门脸抬去。
来源: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