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三瞥
西方只有一位何伦,东方的何伦却不止一位。有的给我送来杜勒斯乃兄写的一部《斯大林传》,还特别向我推荐谈三五年肃反的那章。有的毛遂自荐当起“参谋”:“你进去容易,出来就难了。延安有老朋友了解你?等斗你的时候,越是老朋友就越得多来上几句。别看香港这些大党员眼下同你老兄长老兄短,等人家当了大官儿,你当了下属的时候再瞧吧。受了委屈不会让你像季米特洛夫那么慷慨激昂地当众讲一通的,碰上了德雷福斯那样的案子,也不会出来个左拉替你大声疾呼。”
于是,参谋出起主意了:“上策嘛,接下剑桥的聘书,将来尽可以回去作客。当共产党的客人可比当干部舒服。中策?当个半客人——要求暂时留在香港工作,那样你还可以保持现在的生活方式,又可以受到一定的礼遇,同时静观一下再说。反正凭你这个燕京毕业,在外国又呆过七年的,不把你打成间谍特务,也得骂你一顿‘洋奴’!”
那一宿,我服过三次安眠药也不管事。上半夜是那一句句的“忠告”像几十条蛇在我心里乱钻。后半夜我只要一阖上眼,就闪出一幅图画,时而黑白,时而带朦胧彩色,反正是块破席头,下面伸出两只脚。摇篮里的娃娃似乎也在做着噩梦。他无缘无故地忽然抽噎起来,从他那委屈的哭声里,我仿佛听到“我要国籍”。
天亮了,青山在窗外露出一片赭色。我坐起来,头脑清醒了一些。
两小时后,我去马宝道了。临走留下个短札给何伦教授:“报馆有急事,不能如约等候,十分抱歉。更抱歉的是害你白跑三趟。我仍不改变主意。”
八月底的一天,我把行李集中到预先指定的地点,一家人就登上“华安轮”,随地下党经青岛来到开国前夕的北京。
三十个寒暑过去了。这的确是不平静也是不平凡的三十年。在最绝望的时刻,我从没后悔过自己在生命那个大十字路口上所迈的方向。今天,只觉得感情的基础比那时深厚了,想的积极了——不止是不当白华,而是要把自己投入祖国重生这一伟大事业中。
1979年5月
选自1979年5月23日《人民日报》
来源: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