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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散记

作者:黄裳时间:2019-04-29浏览量:
导读:作者介绍:黄裳(1919~),山东益都人,作家。著有散文集《锦帆集》、《锦帆集外》、《过去的足迹》、《榆下说书》等。作品正文:关于成都,我最初的记忆是从几位唐朝诗人的诗句里得来的。杜甫晚年曾在这里流寓过一个不短的时期,他住在故人严武的军中。等到严武一死,他就只好再流浪,流浪,不久就客死在耒阳。在这位大伟人的晚期的作品中,我找不到什么光与色,除了那一种重重地压

在这样的地方,照例是要有数不清的对联和题额的,也照例都是一些赋得名手的杰作。不过这里边也还有可爱的对联。现在我还可以清楚地记来的是胡宪的一联:

独坐黄昏谁是伴,

怎教红粉不成灰。

我徘徊在这充满了阴暗的园亭中,深深地感到了美人迟暮的哀怜。

最后他们究竟来了。当一天我在街上回来以后,打开我的房间的门,在铺满了可爱的金黄色的阳光的桌子上,我看见了他们给我的便条。

我已经决定要在后天离开成都了。我们就计划怎样消磨这最后的一天。我们到新西门外边骑小川马到草堂寺去。川马小得和驴差不多,骑在上面颠得很不舒服。每一匹马有一个马夫牵着,他很爱惜他的马,不肯使它奔驰。我们骑在马背上,得得地踏上了石桥,览着充满了古风的两旁的店铺和风物,颇有点贾上人在驴背上的境界了。

经过了百花潭,青羊宫,我们走上了一条田垅间的便道,马夫开始让他的小马跑着,这时我回忆起来在归绥骑蒙古马到昭君台去的事,觉得可笑,同时也颇有辽远之感,这实在已经是六年前的旧事了。

草堂寺埋在一丛荒秽里,那有着飞檐的亭阁,已经剥落得不成样子,使人想起水浒传里叙述鲁智深走进瓦宫寺的情景。这里就连那煮粟子粥吃的老和尚也找不到。埋在荒草里的墓塔的碑石上生满了绿色的苔痕,石壁上的浮雕也都盖满了泥污,我们终究离开了这无人的古寺,又骑在那小川马的背上去了。

下午我们去过了一种完全异样的生活,坐在一家据“指南”里说是正宗的川戏的剧院里,当我走进这木造的大厅以后,很快的使我恢复了十几年前在北京听戏时的印象,虽然这印象已经是那么淡,淡,几乎已经没有了些微的痕迹。不过当我一坐上那窄得像一条木棍似的凳子,堂倌随即送过一壶茶,而且把包茶叶的纸系在茶壶盖上以后,我的深深的埋藏着的记忆,又忽然活动起来。好像又已经坐在那已经有了几十百年历史的戏楼里,望着那曾经歌舞过多少名优,演出过各色戏曲,徽腔皮簧的舞台出神了。

这舞台还保持着它古昔的风味,在电灯旁边还骄傲地排着两盏煤气灯,它们发出的光也的确要比淡黄色的电灯要亮得多。

关于川戏,我的知识是很淡薄的。它似乎与皮簧不无关系,因为有许多调子的名称是一样的。关于它的流变,考查起来,应当是颇有趣味的。不过现在我仅是以一个“素人”的资格,来领略一种新的声光色的印象而已。

每一出川戏差不多都有一个颇美丽的名字,很像花曲里的折名。其中有一出是叙说妲己和文王的儿伯邑考的故事的。那女主角利用了繁复的动作刻画她的心理的变化,有不少美丽的身段,这实在是一种发展得很完整的歌剧。

最后的一出戏是宋末的崖山之役,陆秀夫背了幼帝赴海的故事。这出戏里有不少战事的场面,更有不少描写民众流离的地方。在这里充分地表现着川戏在音乐上的特色,主角唱过以后,就有和音起于舞台的四周,更夹杂着一种叫做“海螺”的管乐声,激越,悲凉,流亡的民众的无告的神色,被无情地如实地写出来了。

四川是从古以来就常有战乱发生的地方,这悲苦的经验被写进戏剧里,音乐里,如此深刻,如此广泛的活在每一个蜀人的歌声里,成为一种悲哀的调子。这使我联想起那啼血的子规,和江上的橹声,船夫的歌声,觉得这些似乎是发自同一的源泉,同一的悲哀的源泉。第二天我就离开了这个城市,丁送我到车站去。那是一个叫做“牛市口”的地方。这一次是客车了,我被安置在车子中间的座位上,没有左右前后动转的自由,可是在驶过蚕丛的蜀道时,却必然地会有与车篷来接触的机缘。然而我究竟安心多了。车窗外虽然又是阴沉沉的天色,却不必忧愁再重逢被雨打得透湿的那一种不愉快的经验。

1945年春

选自《锦帆集》,1946年11月初版,中华书局

来源:锦帆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