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兵
逃兵无数次率部与日寇对阵时,始终不曾想过要当逃兵;逃兵终于成为逃兵,是在日寇投降之后、解放战争的大幕徐徐开启之前。
紧要关头,逃兵做出了自己的判断。他判知整个国军接下来即将对阵的会是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军队时,他冲部属们撂下一句“我的枪口绝不对准中国人,绝不对准自己的同胞”后,毅然决然着从国军队伍中出逃了。
逃兵先花了点钱,从当地老百姓手里买来百姓服装而换掉了一身的军装。又花了些钱,从布庄买了一担布匹。兵荒马乱的年代,为了防身,逃兵还将从部队带出的手枪用碎布小心包裹好,藏于担中布匹之下。装扮成了布匹商人的逃兵,一路面向桂西北,一路艰难前行。
在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后,逃兵终于见着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妻儿。
逃回家乡后的逃兵,一改战场上与敌人争强斗狠的个性,而变得不与世争、不与人斗。他选择了低调,甚至低三下四。
文革中,一把火将逃兵曾获得的嘉奖、所属部队番号、所任军职之类所有曾是抗日军人的印记,统统付之一炬了。当然,除了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战斗所赐予他的一身伤痕,除了那枚始终残留于他体内的弹片。
八十年代分田到户后,逃兵凭借着曾为军人的韧性,不顾年迈,硬是开垦出了大片荒山,种下成片成片的桐树,以及玉米、红薯、木薯之类。桐果卖掉后换成了下酒菜,玉米、红薯、木薯之类则统统自酿成了一坛又一坛的土茅台。
逃兵从不抽烟,但却视酒如命。
每遇闲暇,逃兵便会或独饮、或约上村屯里幸存下来的一帮抗日老兵围炉而坐,一边大口吃肉、大杯喝酒,一边或兴奋或忧伤地追忆昔日战场上林林总总的“古”(故事)。这种时候,似乎成了逃兵暮年里最是享受的美好时光。
其时的一位市级主要领导在退居二线后,因为是村屯里的亲戚而来到了屯子里。他设下酒席遍请了屯子里的老人,逃兵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那一夜,老人们席间畅谈的内容,我无从得知。我却发现,被接回了家里后的逃兵,鲜有的满面荣光着。想必,是这场酒席,让逃兵又重拾了一些鲜活的记忆,收获了一些作为抗日老兵本应得到的、于他却已是多年鲜有的赞誉与尊重。
逃兵是在他年近八旬时寿终正寝的。
送他上山的那个上午,因为刚下了一场大雨而山路泥泞。村屯里一些前来为逃兵送行的老人,在用锄头挖去土路表层的烂泥、以便抬棺人经过时能走得平稳之后,便笔挺地跪在了陡坡上土路两边的烂泥里,静默迎接逃兵的棂柩经过。我看见,老人们的眼里,都有泪。
这眼泪,是对逃兵的无上肯定与褒奖,是对一位默然离去的抗日老兵的沉痛告别。面对村屯里老人们为逃兵送行的眼泪,其时尚且年幼的我再次泣不成声。
因为,逃兵便是我的爷爷,我便是他的孙子之一。
后来,一个“寻找老兵”的民间组织,曾试图探寻爷爷的抗日踪迹。遗憾的是,作为后人,我们的回答却只是一句无奈的“无可奉告”。
此生,我以爷爷是逃兵为荣。在我心里,爷爷始终是个顶天立地的真英雄!
谨以此文致敬长眠于后背山的爷爷
2021/05/13
于成都
来源:邮件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