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缝针上药包扎自不待言，单说赔礼道歉就让人头痛不已。“大地主的孙子竟敢打贫下中农的孩子，你这是太岁头上动土，你这是要造反、变天！”“血债还要血来偿，新账旧账一起算，打倒地主阶级，再踏上一万只脚，让他们的孝子贤孙永世不得翻身！”对方家长夫唱妇随一唱一和，上纲上线，不依不饶，父母求爷爷告奶奶去说和，总算息事宁人告一段落。

可是，父母担心，那小子来报复，何况他还有五个姐姐？小男孩身单力薄，如何应对？再说，犯了错，闯了祸，也要接受惩罚。于是，小男孩被押解上路，起点是县城，终点是郊区。

在姥姥家，母亲声泪俱下历数小男孩的“滔天罪行”，父亲咬牙切齿宣布了小男孩的判决书，交接完毕，两个人互相埋怨打道回府，把这个倒霉蛋扔在了城外，交给一干人等，以观后效。

其实，劳动改造工作在当天中午就开始了。

在姥爷、姥姥的主持下，一顿忆苦饭端上了桌，米糠和菜叶子熬的粥，小男孩捏着鼻子闭着眼睛才将这些鸡食儿硬咽下肚。想当年，老人家都是苦出身，一个是小扛活；一个是绣花女。目的是让外孙忆苦思甜，与剥削阶级彻底划清界限，一刀两断。

下午，小男孩顶着大太阳，走向自留地，去给茄子秧浇水，为烟叶捉腻虫，人很快就汗流浃背跟水洗的一样，口干舌燥，嗓子冒烟。小扛活摇着大蒲扇，绣花女叼着烟袋锅，坐在一边监督，一丝不苟，忠实地执行女儿女婿“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英明决定。

晚上，大舅下厨，踮起了大勺，婆婆丁卷饼，辣椒炒肉，酸菜炖豆腐，西红柿蘸白糖。他捏着小酒盅，不但自己喝，还用筷头蘸酒不间断地送到孩子嘴边，和大外甥共同品味人生的苦辣酸甜。

第二天一大早，二姨把小男孩送到了东平小学校读书。她是姥爷读书无用论的受害者，念完小学就回家务农了。她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外甥身上。

学校很简陋，几间低矮的土坯房，一大片破烂的窗户门还有一些缺胳膊短腿的桌椅板凳，墙上有黑板，旁边挂着毛主席的像。

小男孩对老师不感兴趣，不知道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姓甚名谁，在课堂上，专心欣赏二姨赠送的文具盒。一架秋千，两只系着蝴蝶结的兔子。其中，黑的在荡秋千，白的拎着筐在采蘑菇。很奇怪，有一个大蘑菇像幢房子，怎么往筐里装呢？百思不得其解。

小男孩坐在第二排，趴在桌子上，前面是一个小女孩，梳着“柯湘”头，和样板戏《杜鹃山》的女主角一样，着装朴素，人挺漂亮。

一天下午，门窗大敞四开，正值多云转晴，大太阳毫无遮拦地照进来，小男孩沐浴在阳光里，暖洋洋的，恹恹欲睡。忽然，柯湘被笼罩在灿烂的阳光里，她的头有了一丝异样——在漆黑如夜的背景上，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小男孩睡意全无，瞪大了眼睛，只见稀疏错落的毛发丛中，有一些东西在蠕动，在爬行，宛如星星在夜幕上光华闪耀。

伸出两个手指，信手夹过来一颗，轻轻放在文具盒里，仔仔细细赏玩。这是一种小虫子，黛青泛白，大腹便便，鼓鼓囊囊，没有翅膀，却有足，可以攀附在皮肤和头发上，用指甲尖一摁，“啪”的一声脆响，在指甲上凝聚成了一个小点儿，一片殷红蔓延开来，白里透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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