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又是一年的春耕时节,有好消息传来,延续了两千多年的皇粮国税免了。农业税不但不收了,还要给农民发放种地补贴。农民的负担减轻了,种田的积极性得到了提升。但是农产品的价格一直是所有社会商品中最便宜的。种地的基本要素——种子、化肥、农药的价格却是年年上涨,增产不增收的现象成为常态。国外进口的粮食比农民自己种的要便宜得多,特别是大豆的大量进口对农民造成严重冲击,迫使农民只好放弃大豆的种植,小麦因产量低且品质差,农民早就不种了,粮食品种单一到几乎只有玉米了。

老队长田满仓的腰病复发,卧床一年后离开了。老队长走得很平静,临终前攥着田喜富的手说:“喜富啊,人心散了,人的想法变了,难聚啊。”这句话像块石头压在田喜富心头。

老队长离开不到三年,王桂香也过世了。

田喜富送走了父母,看看镜子中的自己也已是白发斑斑,皱纹不知不觉地爬上眼角面颊。

自从当上村支书以后,田喜富为了圆老支书和自己当年的梦,积极想办法,绞尽了脑汁。

省农垦系统研制的寒地水稻高产试验成功,并得到大面积推广应用。对田喜富来说,这无疑是个好消息。

临河村借助上游水库的便利,已有多年种植水稻的历史,只是受水资源条件的限制,水稻的种植面积有限,原有的部分水田还改成了旱田。

水稻高产稳产,又有好的销路。可以把旱田改造成水田,平地打机井,抽取地下水灌溉就解决了水源不足的问题。

旱田改水田这让田喜富看到了新的希望。省农科院的试验田又传来捷报:寒地水稻新品种“龙粳66”亩产突破八百公斤。这个消息让田喜富格外兴奋,他连夜召集村干部,讲述了自己的想法:“旱改水需要打井,需要买水泵等一些设备,会增加一笔投入。可水稻的价格要比玉米的价格高出两倍还多,虽然增加了种地成本,但从长远看效益还是高于其他作物。”

于是,田喜富开始不遗余力地在全村推广寒地水稻种植。为有能力的农户组织起水稻生产合作社,并提供一切方便。

合作社成立那天,会场稀稀拉拉坐了不到二十人,大都是上了年纪的人。田喜富站在前面,宣读“合作社章程”来征求大家的意见。

现实远非田喜富想像的那么简单。推广过程远比想象要艰难得多。村民们的眼神里满是狐疑。

“田书记,你可别拿我们当试验田!”

人们的心态真的变了,变得对任何事情都持有了怀疑的态度。人们不再相信文件,不再相信政府,不再相信专家……就连亲人之间也缺少了应有的信仼。

农民们对任何一件事情,都要先画上问号。他们更坚信“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农民们被折腾怕了,面对现实,农民不再盲从,都有了自己的小算盘。有劳动能力的农户,宁可把地卖掉,然后进城打工,也不想承担任何风险,加入什么合作社。

卖地可以直接得到一笔可观的现金,进城打工又能赚到一笔钱,这些都是很稳妥的收入。而加入合作社并不能保证有这样现得利又稳定的收入。有这样想法的人绝对不是少数。田喜富的心里不觉发出由衷的感叹:人心真的是散了。

田喜富和他带的几户都加入了玉米种植和水稻生产合作社。

田喜富带着入社的农户不失时机地打井、育秧、整地。抽水泵昼夜轰鸣,井水从地下哗哗地流淌出来,一块块田地泛着粼粼波光,也映着他熬红的双眼。

三个月后,金黄的稻穗压弯枝头,测产那天,县农业局的专家举着测产仪大声宣布:“亩产786公斤!”

田喜富蹲在田边,指尖划过沉甸甸的稻粒,那双布满老茧手在不停地抖动。

经过几年的努力,寒地水稻的种植得到了农户的认可,田喜富的心里也有了些许的安慰。

田喜富和程芳华的大女儿田金凤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学校当老师。经人介绍处了个对象,是政府机关里的公务员。男方家是个知识分子家庭,结婚时即有房又有车,是个幸福美满的小家庭。

田金龙和田玉凤高考结束,田金龙放弃了填报志愿。田玉凤被贵州大学录取。

田金龙活脱脱一个当年的田喜富。他对上大学不感兴趣,按他的想法初中毕业就该留在家里帮父母种地了。无奈父母都不同意,勉强上了高中。

在他田金龙看来,大学毕业同样难以找到工作,既浪费钱财又耽误时间,还不如早点出去闯荡。有上大学那工夫,也许在城里已经站住脚了。高考一结束,田金龙就进城打工去了。他找到一家药企,当上了药品推销员。几年之后在城里处了对象结了婚,家里帮着凑钱交了首付买了房子,虽然面积不算大,但总算有了安居之所。又贷款买了车,成了城市的编外人员。

没两年田金龙要母亲程芳华去城里帮着带孩子。等到程芳华再次回到临河村时,也带回了满地跑的小孙子。

田玉凤靠了姐姐和姐夫的人脉关系,在他们所在的城市找到了工作。

田喜富感觉时间过得太快了,不知不觉间在村支书的岗位上已经有了十年的经历。十年里,村容村貌变得干净整洁了,村民的生活水平有了一定的提高,可是仍然掩盖不了萧条和冷清。多年的奋争,田喜富越来越感到自己的渺小与无助。

 

程芳华病了。程芳华的病来得悄无声息,起初只是偶尔出现过胃胀,反酸,没太在意,后来肚子渐渐鼓胀起来。

市医院的CT片上显示,一块很大的肿瘤盘踞在腹腔,但还不能确诊肿瘤的性质,需要经过手术采样化验。

三妹美华在市医院当医生,她捧着CT片,镜片后的眼睛泛着泪光:“大姐,还是尽快手术吧。”

田喜富看着程美华心有不甘地说:“怎么会是这样?你大姐怎么会病成这样?你这医生当的有什么用?”

程美华无奈地白了姐夫一眼。

田喜富先是辞去了村支书的工作,然后和赶回来的孩子们商量,要想方设法进行治疗。

田喜富对孩子们说:“你们的妈妈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是累病的。咱们就是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也要为你妈妈治病。”

三个孩子安慰爸爸,让他放心,我们每个人都会尽全力的。

程芳华不同意,很不满地对田喜富说:“把好好的锅砸了当废铁卖,不是更不值钱了吗?你就别瞎折腾了。咱家里啥情况还不清楚吗?再说我都是近六十岁的人了,还能再活六十年吗?知道你们心疼我,舍不得我,我就心满意足了。人总是要死的,何必要闹个人财两空呢?为我治病拉饥荒,我就是死了也闭不上眼呐。”

可田喜富怎么忍心呢?孩子们又怎能看着不管呢?一定要治,而且还要去大城市,找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

程美华和家人们陪着程芳华来到省城,程芳华做了手术拿出了两块肿瘤,大的有几斤重属良性,小的不大却是恶性。它们生长在腹腔里,不是胃里。医生说那个小的肿瘤根扎在骨缝里,还会生长,生命最多能维持三年。

手术后的程芳华回到家中,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两个妹妹程秀华和程美华时常来看姐姐,陪着姐姐说说话。孩子们也经常抽时间回来看望母亲。程芳华的心情很好。

一天,程芳华对田喜富说:“咱们出去走走吧,去北京看看天安门,就想去看看毛主席。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红卫兵大串联,可惜那时咱们小,没赶上,咱们也找一找当年红卫兵的感觉。”

说走就走。大女儿程金凤请了小长假做向导。为了防止疲劳尽量安排卧铺车次,他们顺利地来到北京,登上天安门城楼。程芳华走到城楼的东南角,这里就是当年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时站过招手的地方。

程芳华站在城楼上看着长安街川流的车辆,看着广场上熙熙攘攘的人流;看着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看着人民英雄纪念碑,再往前看,那不就是毛主席纪念堂吗?

程芳华赶紧回身下楼,她要去看毛主席。程金凤看着母亲兴奋的神情,心上不觉一阵疼痛,她强忍住涌动的泪水,紧紧跟在母亲的身后。

他们来到毛主席纪念堂,人怎么这么多啊,要等很长时间。田喜富问程芳华觉不觉得累?林芳华心里高兴,身子也就觉得特别轻松。

程芳华想起了七六年九月九日的下午,生产大队的大喇叭突然放出低沉悲伤的音乐。程芳华愣住了,脚步立刻停下来,紧接着传来男播音员低沉悲痛的声音:“……全国各族人民敬爱的伟大领袖,伟大导师,……”当听到“毛主席因病去世”那几个字时,程芳华的眼泪刷刷地流淌出来。她转身跑回家,一头扑倒在炕上失声痛哭……。

社员俱乐部里搭起灵堂,挂在墙中央的毛主席画像披上了黑纱,前边摆满社员们采来的各种鲜花。

毛主席去世后的一段时间,当党中央决定要在天安门广场建设毛主席纪念堂,以供人们瞻仰毛主席遗容的消息后,程芳华便起身到公社的邮电局,把自己积攒的一百元零花钱寄给了毛主席纪念堂建设指挥部,并在留言中表明感谢党中央的英明决定,要为毛主席纪念堂的建设尽自己的一点心意。建设指挥部接到寄款单后直接退了回来,同时给程芳华寄来一封热情洋溢的信。信中对她的举动表示钦佩,称赞她代表了全国人民群众对毛主席的一片忠心和深切地怀念,同时感谢她对建设纪念堂的支持。并代表指挥部表示一定不辜负全国人民的厚望,尽快完成好工程建设,让热爱毛主席的人们能尽快瞻仰到老人家的遗容。

迈进纪念堂看到端坐的毛主席雕像,程芳华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来到毛主席的遗体旁,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跪倒在地,边向毛主席的遗体不停地磕头,嘴里边呼喊道:

“毛主席啊,您为啥要抛下我们不管呐!您走了,可您知道我们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吗?生产队解散了,我们没了依靠,我们成了没娘的孩子,您不觉得我们可怜吗?您快回来救救我们吧!”

这情况出现得太突然,惊呆了周围所有的人,人们一时不知所措。还是守护毛主席遗体的解放军战士们反应迅速,他们马上走过来,一边搀扶起程芳华,一边疏导瞻仰的人群恢复秩序。

从北京回到家中,程芳华还沉浸在北京之行的喜悦里,对来看望她的人讲天安门的雄伟,毛主席纪念堂的庄严。讲毛主席满面红光,还是那么慈祥。也讲了自己把埋在心里的话说给了老人家,那一刻心里多敞亮,多痛快。

看到老人家安详静卧的样子,程芳华的心里感觉到踏实。老人家在世的时候时时处处想着咱老百姓。老人家不在了,来自全国各地那么多的老百姓排着长队等着来看望老人家,这就是人心哪!

程芳华的心里有了一种满足感和自豪感。

程芳华缓缓地走向那面镶嵌在古朴木框中的镜子,她的步伐显得有些沉重,仿佛每一步都承载着岁月的重量。昔日的她,曾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她的美丽如同盛开的牡丹,艳丽而夺目。然而,如今站在镜子前的她,却发现自己曾经的美艳已荡然无存,仿佛时间的流逝带走了她所有的光彩。

她凝视着镜中的自己,那苍白的面容上,清瘦的轮廓显得格外明显。曾经饱满的双颊,如今却凹陷下去,眼窝深陷,透露出一种无法言说的疲惫。她的皮肤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变得如同一张薄薄的纸,脆弱而透明。曾经那双灵动的眼睛,现在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变得黯淡无光。

程芳华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脸庞,指尖触碰到的每一寸肌肤,都似乎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她的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哀愁,但很快,她又露出了一丝无奈的苦笑。那苦笑中,既有对往昔美好时光的怀念,也有对现实无奈的接受。她知道,时间不会倒流,青春不会重来,她只能接受这个病弱的不再年轻的自己。

在镜子的映照下,程芳华仿佛看到了自己一生的缩影。她回想起年轻时的欢笑与泪水,那些曾经以为会永远持续的快乐时光,如今却只能在记忆中寻觅。她也想起了那些曾经陪伴在她身边的亲朋好友,有的已经离她而去,有的则各自忙碌,都深深地印刻在她的心中。

程芳华回想起自己的一生,心中没有怨恨和遗憾。她明白,每个人的生命都有其独特的轨迹,而她自己的人生,虽然经历了许多波折和变迁,但也有过许多值得珍惜的瞬间。她决定放下对过去的执着,以一颗平和的心态去面对未来,去珍惜每一个当下。

在镜子前站了许久,程芳华终于转身离开。她知道,属于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她要正视现实,勇于面对,用自己的方式,书写属于自己的故事。

程芳华看着窗外的阳光,天气真好。

“喜富啊,陪我出去走走吧。”

湛蓝的天空清澈如洗,太阳温柔地照着大地,把它的光辉尽情地撒向人间。

俩人漫无目的地走着,无意间又来到小河边,来到柳丛旁,来到他们无数次相聚的马粪包。

田喜富扶着程芳华慢慢地坐下来。清清的缓缓流动的河水发出悦耳的声音,让人觉得润润的,爽爽的。水浅处的岸旁长着一排翠绿的芦苇,还有几棵蒲草。等到了秋天,芦苇会开花——一束白色穗子。蒲草会结出一串串长长的褐色的果实,人们叫它蒲棒。听说南方的河塘里也生长着这种植物,南方人叫它们香蒲,管那果实叫水蜡烛。

程芳华对田喜富说:“等我死后,你就把我的骨灰埋在这里。”

一朵蒲公英花开得正艳,金黄色的花朵在阳光下显得更加耀眼。

田喜富伸手要去把它掐下来,却被程芳华止住了。

“它也是有生命的,长在那里很好看,掐下来一会儿就会干掉了,多可惜。”

程芳华把头倚靠在田喜富的肩头,手握着喜富的布满老茧的粗糙的手,就这样默默地注视着那朵瘦弱的小花,不再说话。

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一颗蒲公英绒毛落在她苍白的手背上,仿佛是命运温柔的告别。

几十年了,程芳华想着自己走过的一生。年轻时的追求者,也不乏城里人,可她没有想到要离开农村。她那时有着对农村生活的认可和依恋,她喜欢和姐妹们在一起劳动,喜欢那种和谐,那种随意。

程芳华在想,如果有来世,她还愿意当个农民,一定要活出一个农民应该有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