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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高贵者和卑贱者

“县委书记王落桃到了桃花源,也是用竹片揩屁股。这些外来人的屁股难道比王书记的屁股还要娇贵?!”李兰花跟在丈夫后面呼应道。

丁一臣曾经好奇地与外来人进行过一场对话。

丁一臣问:“在我们桃花源,纸是用来写字的,是很金贵的东西,你们怎么能用纸来揩屁股呢?”

外来人答:“我们用的是那种专门用来揩屁股的纸,不是用来写字的纸。”

丁一臣问:“什么?!世上还有专门用来揩屁股的纸?你们从哪里弄来这样的纸?”

外来人答:“专门揩屁股的纸 ,是从城里带来的。”

丁一臣问:“就为了揩个屁股,用得着专程从城里带纸到桃花源来的吗?学我们桃花源人一样,用竹片揩屁股,不是更省事吗?”

外来人问:“用竹片揩屁股,能揩得干净吗?”

丁一臣答:“屁眼本来就是出大粪的地方,揩那么干净干什么?上午揩干净了,晚上屙屎不是又脏了吗?你们揩得再干净又有个卵用?还不是白忙一场?难怪王书记把你们赶到桃花源里来,就是为了让你们改掉这些臭讲究!”

后来,桃花源人慢慢摸清了这些外来人的来源。王书记批条子说“工农兵学商,统统来插秧”,实际上,到桃花源里来插秧的并没有多少“工农兵商”,来的只有“学”,即武陵县宣传、文化、教育、卫生系统的人。当然,也不是宣传、文化、教育、卫生系统的人都来插秧了,严格地说,被赶到桃花源里来插秧的人,只是宣、文、教、卫系统的右派分子,以及那些敢于抵制“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的人。对于这些人,王书记给了他们一个统一的称谓,叫做“可恶的高贵者”。

本来,在王落桃来桃花源蹲点以前,桃花源人对“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并没有什么好感,那时候,桃花源人称王落桃为王麻子。如今,桃花源人对“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的情感发生了变化,他们觉得,这些“可恶的高贵者”竟然敢抵制王书记发起的“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那就是跟王书记过不去。凡是跟王书记过不去的人,也就是跟桃花源人过不去;凡是跟桃花源人过不去的人,那就是桃花源人的敌人。

为了让这些“可恶的高贵者”好好接受桃花源人的改造,根据王书记的指示,桃花源里召开了动员大会。刘秘书在会上说:“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桃花源人虽然两脚沾满牛屎,但他们的思想和灵魂是干净的,高尚的。你们这些可恶的高贵者,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个个有着丑恶、胺脏的灵魂,你们必须在桃花源里出大力,流大汗,让汗水洗净你们丑恶的灵魂!”

为了让“可恶的高贵者”彻底接受桃花源人的改造,刘秘书还在会上宣布了王书记的指示:每个桃花源人可以认领三个可恶的高贵者作为改造对象。被认领的高贵者必须每天向桃花源人交代改造的心得体会,接受桃花源人的监管,只许老老实实弯腰插秧,不许乱说乱动。

刘秘书又说:“王书记说了,我们要在桃花源里搞一项空前绝后的创举,让卑贱者来监督管理高贵者,而且是让一个卑贱者来管制三个高贵者。试问:从秦朝至今,桃花源里可曾发生这样的事?”

刘秘书的这一番话让台下的人先是听得目瞪口呆,接着便是一阵嗡嗡的议论。刘痒痒终于忍不住站起来问道:“刘秘书,我想问:像我和我堂客李兰花,是属于卑贱者还是属于高贵者?”

刘秘书说:“你和李兰花经过十多年的改造,已经成为桃花源人了。只要是桃花源人,就是卑贱者。”

李兰花喜不自禁地站起来说:“刘秘书,照你这么说,我和刘痒痒每个人都可以认领三个高贵者?”

刘秘书说:“是唦,你们两公婆可以认领六个高贵者。”

丁君站起来问:“我这个上中农也可以认领三头牛去放牧?”

会场上有人笑起来。刘秘书严肃地说:“王书记说了,桃花源是一个没有阶级、没有阶级压迫和剥削的地方,是一个世外桃源,你这个上中农当然可以认领三个高贵者唦。”

丁君指着坐在角落里的宋春问刘秘书:“地主崽子宋春也可以认领?”

刘秘书说:“宋春也是桃花源人,他为什么不能认领?”

会场上响起一阵惊呼。宋春满脸惊恐。

刘秘书命令外来的高贵者站在队屋场的右边,让桃花源人都站在队屋场的左边,然后高声宣布:“现在开始分配,每个卑贱者分配三个高贵者。”

外来的高贵者像一群安静的水牛一样,无声地站在那里,等待桃花源人把他们领走。

桃花源人一时也有些茫然,有些犹豫,一个个低声议论。

丁红说:“以前在队屋场上分过黄豆,分过花生,分过猪肉,从没想到会在这里分到大活人。”

丁君说:“还不是托王书记的福?王书记让我们桃花源人翻了身,真正作了主人。”

刘痒痒说:“诗人就是诗人。王书记干的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业。”

看到桃花源人半天没有动静,刘秘书鼓动桃花源人:“你们不要怕,大胆地把人领回去。你们就是他们的主人。他们要是不听话,你们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一切有王书记给你们撑腰。”

桃花源人依旧一动不动。

刘秘书启发桃花源人:“以前,你们分过地主的田,分过地主的浮财。现在,你们就把眼前的这群高贵者当作地主的牛,每个人上来牵走三头。”

队屋场上的气氛开始活跃起来。丁一臣问:“男人可以牵走沙牛吗?”

刘秘书说:“不行,男人只能牵走牯牛。”

李兰花问:“女人可以牵走牯牛吗?”

刘秘书说:“不行。女人只能牵走沙牛。”

刘痒痒问:“为什么男人不能牵走沙牛?”

刘秘书说:“王书记把这些高贵者分配给你们,是让你们监督他们好好改造。在哪里改造?是在田里改造,不是在床上改造。”

队屋场上响起一阵哄笑。

李兰花问:“要让他们改造多久呢?”

刘秘书说:“王书记说,如果他们改造得好,忙完春插就让他们回去;如果改造得不好,就让他们一直在桃花源里改造,直到改造好了才能回去。”

刘痒痒问:“怎样才算是改造好了呢?”

刘秘书说:“王书记说了,改造好的标准有三个:一是看他们在田里插秧插得如何,二是看他们是否践行了‘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的精神,三是看他们的监管者的评价如何。”

刘痒痒问:“我手下的三个高贵者有没有改造好,是由我说了算。是这意思吗?”

刘秘书说:“可以这么理解。我希望桃花源人能对你们手下的高贵者做出一个客观的评价。”

听了刘秘书的话,高贵者们一个个脸上满是惊恐。只在刘痒痒和李兰花脸上挂着微笑。

每个桃花源人都分到了三个高贵者。他们第一次体会到了作为卑贱者的好处。卑贱者不用下田插秧,只需站在田埂上,对着田里的高贵者指手划脚。

卑贱者觉得自己比牛工师傅强多了。牛工师傅使牛时,必须和牛一起在田里劳作;牛工师傅一次只能使一头牛,而他们现在可以同时驱使三头牛。

卑贱者觉得高贵者连牛都不如。牛累了一天,可以到桃花潭里轻轻松松洗个澡,然后到牛栏里去吃草。高贵者累了一天之后,还不能休息,必须在桐油灯下向卑贱者汇报思想,谈谈这一天插秧之后有何心得体会。

而且,高贵者到底改造得如何,何时回去,还得由卑贱者说了算,这就相当于卑贱者牢牢抓住了高贵者的牛鼻绳。

桃花源人一时仿佛活在梦中:这是真的吗?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种好事?什么是翻身当家做主人?这才是真正的翻身当家做主人啊。

桃花源人喜欢上了卑贱者这个称号。丁红逢人就说:“我堂客老是说我没卵用,在桃花源这么多年,连个牛工师傅都没混上。想不到王书记一来,我一下子成了卑贱者,可以驱使三头高贵者了。”

丁红现在和丁一臣成了好朋友。丁兵的禾场上每天晚上都放同一部电影,那就是《刘三姐》。丁红和丁一臣坐在一起看电影,两人一边看,一边议论。

丁一臣问:“这段时间,为什么老放《刘三姐》?”

丁红说:“这是王书记特意安排的,就是为了教训读书人。你看看桃花源里的这些高贵者,差不多都是读书人出身。”

丁一臣说:“读书人就是蠢唦。你看《刘三姐》里面的那几个读书人,连牛走后还是牛走前都搞不懂!在我们桃花源,连细佬那个傻卵都知道。”

丁红说:“应该让《刘三姐》里的那几个读书人,也到桃花源里插秧,改造改造。”

丁红和丁一臣经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在田埂上截住一个高贵者,然后突然问高贵者三个问题。

丁红问:“大米是从哪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