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说:“这个,你要去跟刘秘书说。”
高德英说:“桃花,我自己去说,实在不好意思开口。刘秘书信得过你,还是麻烦你去跟刘秘书说一下。”
看着高德英恳求的眼神,桃花不忍心拒绝她。
刘秘书向王书记请示之后,王书记同意了桃花的建议,并且还表扬了桃花。刘秘书对高德英和桃花说:“桃花,王书记表扬你了,说你年纪不大,没想到你的政治觉悟这么高,都赶得上高德英了。的确,改造高贵者,除了劳动改造,还应该让他们向先进典型人物学习,使他们的灵魂还受到洗礼。王书记还指示:高贵者不但要参观高德英的奖状室,而且,现场会还应该在奖状室举行。”
高德英激动万分。她和丁红忙活了两个晚上,把自己的所有奖状都贴了出来,清理得干干净净。
高挽着裤脚,两腿沾满稀泥的高贵者,列队走进了高德英家的堂屋,灶屋,卧房,他们都很惊讶,一边参观,一边啧啧赞叹:“看,看,十多年前的奖状,还保存得这么鲜艳,就跟昨天颁发的一样。”
“真不愧为桃花源唯一的女党员!”
“铁姑娘就是这样炼成的啊。”
高德英自豪地为高贵者讲述一张张奖状的来历,她那嘶哑的嗓音为她的奖状增添了庄重的色彩,她的听众一个个神情肃穆。
第一次在高德英家里召开现场会的时候,罗肤拉住桃花,悄悄地问道:“王书记怎么知道高德英家里有这么多奖状?”
桃花说:“你上次劝高德英杀自家的架子猪时,你不是跟她说王书记一直都想参观她家的奖状吗?”
罗肤向上翻了翻白眼,吐了吐舌头,终于明白了。她轻轻地打了自己两个嘴巴。
开会的人一个接一个走进高德英家的禾场,高德英始终站在禾场边上,满脸期盼地向外眺望。
罗肤用肘拐碰了碰桃花,附在桃花耳边问:“你猜高德英在等谁?”
桃花一时没反应过来。
罗肤告诉桃花:“她在等王书记。”
可是,一直到现场会结束,王书记也没有来。
桃花始终不愿意检举揭发她手下的奴隶们,哪怕是一次又一次被扣二十个工分。她和刘湘香她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刘湘香挺着大肚子,桃花不让她弯腰在田里插秧,而是让她去秧田扯秧。桃花让刘湘香坐在竹凳上扯秧。
从刘湘香那丘田边路过的奴隶们,忍不住问她:“是谁让你坐在凳子上扯秧呀?”
刘湘香自豪地说:“是我的奴隶主桃花。”
路过的奴隶们无比羡慕地说:“想不到世上还有这么善良的奴隶主。只可惜我投错了胎,我那个奴隶主是铁石心肠。”
还有奴隶说:“我那个奴隶主把我当作牛马一样呵斥。只要我直起腰来舒口气,他就会指着另一丘田里的牛对我说:你什么时候看到那头牛直起腰来舒口气了?……”
在附近田里插秧的奴隶们,看见桃花经常给她的奴隶扎针,他们便哀求自己的奴隶主说:“我想过去让桃花也给我扎几针,行吗?我的腰痛得快断掉了。”
奴隶主眼一瞪,喝道:“呔!你们就是懒马懒驴屎尿多。腰疼是不是?你把腰伸过来,让老子给你抽上几竹鞭,立刻就不疼了。”
“善良的女奴隶主”桃花的名声,很快就在奴隶们中间悄悄传开了。每天收工之后,奴隶们都要抽空溜到桃花家里去,让桃花为他们扎上几针,缓解腰疼。夜郎婆也会点燃艾草,帮他们灸腰。
高德英感到很不安。她找到桃花说:“桃花,你的阶级立场哪里去了?你让刘湘香坐在竹凳上扯秧,这不成了笑话吗?你去问问桃花源的老人:几千年来,桃花源里有坐着扯秧的吗”
桃花说:“刘湘香她跟别人不一样,她快要生孩子了。”
高德英不屑地呸了一声:“生孩子又怎么啦?我生丁一毛的时候,还在田里插秧呢,扑通一声,丁一毛就掉到水田里了。那一年,我还获得了好几张奖状呢。上次开现场会,我还特地把刘湘香拉到那些奖状面前,告诉她不能因为怀孩子了就搞特殊化,要做到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她当时很感动,表示要向我学习。现在好了,她在我家里受到的革命意志教育,被你的一只小竹凳冲得干干净净了。”
桃花说:“刘湘香跟你不一样。你是从小到大劳动惯了的,挺得住,刘湘香从小到大都是和书本在一起的。”
高德英说:“就是因为这个,王书记才让她到田里接受改造的。桃花呀,你就是同情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你这样下去,怎能入党呢?”
桃花不再出声。
高德英知道自己没有说服桃花。高德英把桃花的情况向刘秘书作了汇报。
没想到,刘秘书对高德英的担忧不以为然。刘秘书说:“刘湘香坐着扯秧,效率不是更高了嘛。”刘秘书又说:“桃花给城里人扎针,又用艾火熏他们的腰,就是要让他们脱胎换骨,变成一名合格的劳动者嘛。这难道不也是一种改造吗?”
一天晚上,收工的时候,罗肤把桃花叫住了,她小声地对桃花说:“桃花,我问你:你现在是什么阶级?”
桃花一时摸不着头脑。
罗肤十分严肃地告诉桃花:“你现在是奴隶主阶级。”
桃花吓了一跳。上次在现场会上,外来的高贵者说桃花源人成了奴隶主,会场上笑成一片,桃花以为那种说法不过是个玩笑。现在,桃花觉得问题严重了,她忍不住问罗肤:“那你呢,你现在是什么阶级?”
罗肤说:“我跟你一样,也是奴隶主阶级。”
桃花感到困惑:“照你这么说,我们现在不是成了压迫阶级,外来人成了被压迫阶级?”
罗肤说:“以前,我们桃花源人是被压迫阶级,现在来了王落桃这个拯救者,他拯救了我们桃花源人,我们这个被压迫阶级胜利了,我们成了奴隶主阶级了。”
桃花听得有些头晕,她一时无法理解罗肤的话。
罗肤又说:“桃花呀,你现在很危险呀,你的一些做法丧失了立场啊。奴隶主阶级和奴隶阶级是两个不共戴天的阶级,你身为奴隶主阶级,你怎么能给奴隶们扎针呢?”
桃花说:“城里人第一次下田插秧,腰疼得厉害。我给他们扎针,只是想让他们轻松点。”
罗肤说:“桃花呀,你真是糊涂呀。什么叫改造?改造就是痛苦,就是难受,就是蜕变,就是脱皮。轻轻松松,舒舒服服,那还叫改造吗?你问问刘痒痒,李兰花,他们在桃花源里改造了这么多年,脱了多少层皮?像你这样处处袒护你的奴隶,现场会上你不肯揭发她们,插秧的时候你又想法子让她们轻松,舒服,她们能脱一层皮吗?能改造好吗?王书记把她们赶到桃花源来的目的是什么?”
桃花不出声了。她的确没有想到这一层。
罗肤又附在桃花耳边警告道:“桃花,你要小心哟,你正在逐渐变成一个背叛者。”
背叛者。这是桃花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语。
罗肤解释说:“奴隶主阶级和奴隶阶级势不两立。可是你这个奴隶主却与奴隶们打成一片,你说说,你的做法会有什么后果?只会让别的奴隶们都欢迎你,喜欢你,从而更加痛恨他们自己的奴隶主。别的奴隶主又会怎么想?他们会不会觉得你背叛了他们,成为桃花源人的背叛者?”
在银色的的月光下,桃花独自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埂上。远远近近的茅舍,飘出一缕一缕白色的炊烟,偶尔会有几声狗吠,或 声牛犊的叫声,打破这田野的宁静。
望着眼前的一切,桃花忽然觉得一阵恍惚:这里难道不是她生活了十八年的桃花源吗?以前,这里的桃花源人和睦相处,怎么突然之间,这个地方冒出了奴隶主阶级和奴隶阶级?
难道,眨眼之间,这片田园退回到了奴隶社会?
桃花曾经听念文件的干部说过:旧社会,西藏人民受奴隶主的压迫和剥削,奴隶的性命还不如一只鸡。奴隶主建一栋屋,要四个活奴隶垫房基。奴隶要是冒犯了奴隶主,就要被奴隶主挖眼睛,砍手,割鼻子,砍脚。奴隶一顶帽子要戴七十二年,一件衣服要穿三代人。而一个奴隶主老婆头上戴的珍珠宝石价值高达四万八千多元……
据刘痒痒说,奴隶社会很久远,比秦朝还久远。那么,她到底是生活在今天的姜桃花,还是生活在几千年前的那个姜桃花?还是生活在西藏的姜桃花?
桃花不敢确定。她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手臂,心想:“我是不是在做梦?”
她的手臂一阵钻心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