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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客人去后,汪先生跟太太回卧室,问:"我今天总没有说错话罢?"这是照例的问句,每次应酬之后,爱挑眼的汪太太总要矫正丈夫的。汪太太道:"没有罢,我也没心思来记--可是文学院长的事,你何必千诉他们!你老喜欢吹在前面。"汪处厚这时候确有些后悔,可是嘴硬道:"那无所谓的,让他们知道他们的饭碗一半在我手里。你今天为什么扫我的面子--"汪处厚想起了,气直冒上来--"就是年轻不年轻那些话,"他加这句解释,因为太太的表情是诧异。汪太太正对着梳妆台的圆镜子,批判地审视自己的容貌,说:"哦,原来如此。你瞧瞧镜子里你的脸,人都吃得下似的,多可怕!我不要看见你!"汪太太并不推开丫在身后的丈夫,只从粉盒子里取出绒粉拍,在镜子里汪先生铁青的脸上,扑扑两下,使他面目模糊。

刘东方这几天上了心事。父亲母亲都死了,妹妹的终身是哥哥的责任。去年在昆明,有人好意替她介绍,不过毫无结果。当然家里有了她,刘太太多个帮手,譬如两个孩子身上的绒线衣服全是她结的,大女儿还跟着她睡。可是这样一年一年蹉跎下去,哥哥嫂嫂深怕她嫁不掉,一辈子的累赘。她前年逃难到内地,该进大学四年级,四年级生不许转学,嫂嫂又要生孩子,一时雇不到用人,家里乱得很,哥哥没心思替她想办法。一耽误下来,她大家没毕业。为了这事,刘东方心里很抱歉,只好解嘲说,大家毕业的女人不知多少,有几个真能够自立谋生的。刘太太怪丈夫当初为什么教妹妹进女子大学,假如进了男女同学的学校,婚事早解决了。刘东方逼得急了,说:"范小姐是男女同学的学校毕业的,为什么也没有嫁掉?"刘太太说:"你又来了,她比范小姐总好得多--"肯这样说姑娘的,还不失为好嫂嫂。刘东方叹气道:"这也许命里注定的。我母亲常说,妹妹生下来的时候,脸朝下,背朝上,是要死在娘家的。妹妹小的时候,我们常跟她开玩笑。现在看来,她真要做老处女了。"刘太太忙说:"做老处女怎么可以?真是年纪大了,嫁给人做填房也好,像汪太太那样不是很好么?"言下大有以人力挽回天命之意。去年刘东方替方鸿渐排难解纷,忽然想这个人做妹夫倒不坏:他是自己保全的人,应当感恩识抬举,跟自己结这一门亲事,他的地位也可以巩固了;这样好机会要错过,除非这人是个标准傻瓜。刘太太也称赞丈夫心思敏捷,只担心方鸿渐本领太糟,要大舅子替他捧牢饭碗。后来她听丈夫说这人还伶俐,他便放了心,早计划将来结婚以后,新夫妇就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反正有一间空着,可是得正式立张租契,否则门户不分,方家养了孩子要把刘家孩子的运气和聪明抢掉的。到汪太太答应做媒,夫妇俩欢喜得向刘小姐流露消息,满以为她会羞怯地高兴。谁知道她只飞红了脸,一言不发。刘太太嘴快,说:"这个姓方的你见过没有?你哥哥说比昆明--"她丈夫急得在饭桌下狠命踢她的腿。刘小姐说话了,说得非常之多。先说:她不原意嫁,谁教汪太太做媒的?再说:女人就那么贱!什么"做媒"、"介绍",多好听!还不是市场卖鸡卖鸭似的,打扮了让男人去挑?不中他们的意,一顿饭之后,下文都没有,真丢人!还说:她也没有白吃了哥嫂的,她在家里做的事,抵得一个用人,为什么要撵她出去?愈说愈气,连大家没毕业的事都牵出来了。事后,刘先生怪太太不该提起昆明做媒的事,触动她一肚子的怨气。刘太太气冲冲道:"你们刘家人的死脾气!谁娶了她,也是倒霉!"明天一早,跟刘小姐同睡的大女孩子来报告父母,说姑母哭了半个晚上。那天刘小姐没吃早饭和午饭,一个人在屋后的河边走来走去。刘氏夫妇吓坏了,以为她临清流而萌短见,即使不致送命,闹得全校知道,总不大好,忙差大女孩子跟着她。幸亏她晚饭回来吃的,并且吃了两碗。这事从此不提起。汪家帖子来了,她接着不作声。哥嫂俩也不敢探她口气;私下商量,到吃饭的那天早晨,还不见动静,就去求汪太太来劝驾。那天早晨,刘小姐叫老妈子准备炭熨斗,说要熨衣服。哥嫂俩相视偷笑。

范小姐发现心里有秘密,跟喉咙里有咳嗽一样的痒得难熬。要人知道自己有个秘密,而不让人知道是个什么秘密,等他们问,要他们猜,这是人性的虚荣。范小姐就缺少这样一个切切私语的盘问者。她跟孙小姐是同房,照例不会要好,她好好地一个人住一间大屋子,平空给孙小姐分去一半。假如孙小姐漂亮阔绰,也许可以原谅,偏偏又只是那么平常的女孩子。倒算上海的来的,除掉旗袍短一些,就看不出有什么地方比自己时髦。所以两人虽然常常同上街买东西,并不推心置腹。自从汪太太说要为她跟赵辛楣介绍,她对孙小姐更起了戒心,因为孙小姐常说到教授宿舍看辛楣去的。当然孙小姐千诉过,一向叫辛楣"赵叔叔",可是现在的女孩子很容易忘掉尊卑之分。汪家来的帖子,她讳莫如深。她平时有个嗜好,爱看话剧,尤其是悲剧。这儿的地方戏院不演话剧,她就把现代本国剧作家的名剧尽量买来细读。对话里的句子像:"咱们要勇敢!勇敢!勇敢!""活要活得痛快,死要死得干脆!""黑夜已经这么深了,光明还会遥远么?"她全在旁边打了红铅笔的重杠,默诵或朗诵着,好像人生之迹有了解答。只在不快活的时候,譬如好月亮引起了身世之感,或者执行"女生指导"的职责,而女生不受指导,反叽咕:"大不了也是个大家毕业生,赁什么资格来指指导我们?只好管老妈子,发厕所里的手纸!"--在这种时候,她才发现这些富于哲理的警句没有什么邦助。活诚然不痛快,死可也不容易;黑夜似乎够深了,光明依然看不见。悲剧里的恋爱大多数是崇高的浪漫,她也觉得结婚以前,非有伟大的心灵波折不可。就有一件事。她决不下。她听说女人恋爱经验愈多,对男人的魔力愈大;又听说男人只肯娶一颗心还是童贞纯洁的女人。假如赵辛楣求爱,自己二者之间,何去何从呢?请客前一天,她福至心灵,想出一个两面兼顾的态度,表示有好多人发狂地爱过自己,但是自己并未爱过谁,所以这一次还是初恋。恰好那天她上街买东西,店里的女掌柜问她:"小姐,是不是在学堂里念书?"这一问减轻了她心理上的年龄负担六七岁,她高兴得走路像脚心装置了弹簧。回校把这话告诉孙小姐,孙小姐说:"我也会这样问,您本来就像个学生。"范小姐骂她不老实。

范小姐眼睛稍微近视。她不知道美国人的名言--

Mannevermakepasses

Atgirlswearingglasses--可是她不戴眼镜。在学生时代,上课抄黑板,非戴眼镜不可;因为她所认识的男同学,都够不上借笔记转抄的交情。有男生帮忙的女同学,决不轻易把这种同心协力、增订校补的真本或足本笔记借人;至于都些没有男生效劳的女同学,哼!范小姐虽然自己也是个女人,对于同性者的记录本领,估计并不过高。像一切好学而又爱美的女人,她戴白金脚无边眼镜;无边眼镜仿佛不着边际,多少和脸蛋儿融化为一,戴了可算没戴,不比有边眼镜,界域分明,一戴上就从此挂了女学究的招牌。这副眼镜,她现在只有看戏的时候必须用到。此外像今天要赴盛会;不但梳头化妆需要它,可以观察周密;到打扮完了,换上衣服,在半身着衣镜前远眺自己的"概观",更需要它。她自嫌眼睛没有神,这是昨夜兴奋太过没睡好的缘故。汪太太有涂眼睫毛的油膏,不妨早去借用,衬托出眼里一种烟水迷茫的幽梦表情。周身的服装也可请她批评,及早修正--范小姐是"女生指导",她把汪太太奉为"女生指导"的指导的。她五点钟才过就到汪家,说早些来可以帮忙。汪先生说今天客人不多,菜是向镇上第一家馆子叫的,无需帮忙,又叹惜家里的好厨子逃难死了,现在的用人烧的菜不能请客。汪太太说:"你相信她!她不是帮忙来的,她今天来显显本领,让赵辛楣知道她不但学问好、相貌好,还会管家呢。"范小姐禁止她胡说,低声请她批判自己。汪太太还嫌她擦得不够红,说应当添点喜色,就跟美洲印第安人上战场擦的颜色同样胜利地红。她又问汪太太借睫毛油膏,还声明自己不是痧眼,断无传染的危险。汪处厚在外面只听得笑声不绝;真是"有鸡鸭的地方,粪多;有年轻女人的地方,笑多。"

刘小姐最后一个到。坦白可亲的脸,身体很丰满,衣服颇紧,一动衣服上就起波纹。辛楣和鸿渐看见介绍的是这两位,失望得要笑。彼此都曾见面,只没有讲过话。范小姐像画了个无形的圈子,把自己跟辛楣围在里面,谈话密切得泼水不入。辛楣先说这儿闷得很,没有玩儿的地方。范小姐说:"可不是么?我也觉得很少谈得来的人,待在这儿真闷!"辛楣问她怎样消遣,她说爱看话剧,问辛楣爱看不爱看。辛楣说:"我很喜欢话剧,可惜我没有看过--呃--多少。"范小姐问曹禺如何。辛楣瞎猜道:"我认为他是最--呃--最伟大的戏剧家。"范小姐快乐地拍手掌道:"赵先生,我真高兴,你的意见跟我完全相同。你觉得他什么一个戏最好?"辛楣没料到毕业考试以后,会有这一次的考试。十几年小考大考训练成一套虚虚实实、模棱两可的回答本领,现在全荒疏了,冒失地说:"他是不是写过一本--呃--'这不过是'--"范小姐的惊骇表情阴止他说出来是"春天"、"夏天"、"秋天"还是"冬天"。惊骇像牙医生用的口撑,教她张着嘴,好一会上下腭合不拢来。假使丈夫这样愚昧无知,岂不活活气死人!幸亏离结婚还远,有时间来教导他。她在天然的惊骇表情里,立刻放些艺术。辛楣承认无知胡说,她向他讲解说"李健吾"并非曹禺用的化名,真有其人,更说辛楣要看剧本,她那儿有。辛楣忙谢她。她忽然笑说:"我的剧本不能借给你,你要看,我另外想方法弄来给你看。"辛楣问不能借的理由。范小姐说她的剧本有好几种是作者送的,辛楣担保不会损坏或遗失这种名贵东西。范小姐娇痴地说:"那倒不是。他们那些剧作家无聊得很,在送给我的书上胡写了些东西,不能给你看--当然,给你看也没有关系。"这么一来,辛楣有责任说非看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