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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包裹外面要不要写他姓名等等呢?"

"也不要写,他拆开来当然心里明白--"心理分析学者一听这话知道潜意识在捣鬼,鸿渐把唐晓芙退回自己信的方法报复在旁人身上--"你干脆把信撕碎了再包--不,不要了,这太使他难堪。"

孙小姐感激道:"我照方先生的话去做,不会错的。我真要谢谢你。我什么事都不懂,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只怕做错了事。我太不知道臬做人,做人麻烦死了!方先生,你肯教教我么?"

这太像个无知可怜的弱小女孩儿了,辛楣说她装傻也许是真的。鸿渐的猜疑像燕子掠过水,没有停留。孙小姐不但向他求计,并且对他言听计从,这使他够满意了,心里容不下猜疑。又讲了几句话,孙小姐说,辛楣处她今天不去了,她要先回宿舍。教鸿渐别送。鸿渐原怕招摇,不想送,给她这么一说,只能说:"我要送送你,送你一半路,到校门口。"孙小姐站着,眼睛注视地坂道:"也好,不过,方先生不必客气罢,外面--呃--闲话很多,真讨厌!"鸿渐吓得跳道:"什么闲话!"问完就自悔多此一问。孙小姐讷讷道:"你--你没听见,就不用管了。再见,我照方先生教我的话去做,"拉拉手,一笑走了。鸿渐颓然倒在椅子里,身上又冷又热,像发疟疾。想糟糕!糟糕!这"闲话"不知道是什么内容。两个人在一起,人家就要造谣言,正如两根树枝相接近,蜘蛛就要挂网。今天又多嘴,说了许多不必说、不该说的话。这不是把"闲话"坐实么?也许是自己的错觉,孙小姐临走一句话说得好像很着重。她的终身大事,全该自己负责了,这怎么了得!鸿渐急得坐立不安,满屋子的转。假使不爱孙小姐,管什么闲事?是不是爱她--有一点点爱她呢?

楼梯上一阵女人笑声,一片片脆得像养花的玻璃房子塌了,把鸿渐的反省打断。紧跟着辛楣的声音:"走好,别又像昨天摔了一跤!"又是一阵女人的笑声,楼上楼下好几个房间忽然开门又轻轻关门的响息。鸿渐想,范小姐真做得出,这两阵笑就等于在校长布告板上向全校员生宣示她和赵辛楣是情人了。可怜的辛楣!不知道怎么生气呢。鸿渐虽然觉得辛楣可怜,同时心境宽舒,似乎关于自己的"闲话"因此减少了严重性。他正拿起一支烟,辛楣没打门就进屋,抢了过去。鸿渐问他:"没有送范小姐回去?"他不理会,点烟狂吸了几口,嚷:"Damn孙柔嘉这小浑蛋,她跟陆子潇有约会,为什么带了范懿来!我碰见她,要骂她个臭死。"鸿渐道:"你别瞎冤枉人。你记得么?你在船上不是说,借书是男女恋爱的初步么?现在怎么样?哈哈,天理昭彰。"辛楣忍不住笑道:"我船上说过这话么?反正她拿来的两本什么话剧,我一个字都不要看。"鸿渐问谁写的剧本。辛楣道:"你要看,你自己去取,两本书在我桌子上。请你顺便替我把窗子打开。我是怕冷的,今天还生着炭盆。她一进来,满屋子是她的脂粉香,我简直受不了。我想抽烟,她表示她怕闻烟味儿,我开了一路窗。她立刻打喷嚏,吓得我忙把窗关上。我正担心,她不要着了凉,我就没有清净了。"鸿渐笑道:"我也怕晕倒,我不去了。"便叫工友上去开窗子,把书带下来。工友为万无一失起见,把辛楣桌上六七本中西文书全搬下来了,居然没漏掉那两本话剧。翻开一本,扉面上写:"给懿--作者",下面盖着图章。鸿渐道:"好亲热的称呼!"随手翻开第二本的扉页,大叫道:"辛楣,你看见这个没有?"辛楣道:"她不许我当时看,我现在也不要看,"说时,伸手拿过书,只见两行英文:

ToMypreciousdarling.

Fromtheauthor

辛楣"咦"了一声,合上封面,看作者的名字,问鸿渐道:"你知道这个人么?"鸿渐道:"我没听说过,可能还是一位名作家呢。你是不是要找他决斗?"辛楣鼻子里出冷气,自言自语道:"可笑!可鄙!可恨!"鸿渐道:"你是跟我说话,还是在骂范懿?她也真怪,为什么把人家写了这许多话的书给你看?"辛楣的美国乡谈又流出来了:"Youbaby!你真不懂她的用意?"鸿渐道:"她用意太显然了,反教人疑心她不会这样浅薄。"辛楣道:"不管她。这都是汪太太生出来的事,'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明天去找她。"鸿渐道:"请你也替我的事声明一下罢。"辛楣道:"你不同去么?"鸿渐道:"我不去了。我看你对汪太太有点儿迷,我劝你少去。咱们这批人,关在这山谷里,生活枯燥,没有正常的消遣,情感一触即发,要避免剌激它。"辛楣脸红道:"你别胡说。这是你自己的口供,也许你看中了什么人。"鸿渐也给他道中心病,支吾道:"你去,你去,这两本戏是不是交汪太太转给范小姐呢?"辛楣道:"那倒不行。今天就还她,不好意思。她明天不会来,总希望我去回看她,我当然不去。后天下午,我差校工直接送还她。"鸿渐想今天日子不好,这是第二个人退回东西了,一壁拿张纸包好了两本书,郑重交给辛楣:"我牺牲纸一张。这书上面有名手迹,教校工当心,别遗失了。"辛楣道:"名人!他们这些文人没有一个不自以为有名的,只怕一个的我各气太大,负担不起了,还化了好几个笔名来分。今天虽然没做什么事,苦可受够了,该自己慰劳一下。同出去吃晚饭,好不好!"鸿渐道:"今天轮到我跟学生同吃晚饭。不过,那没有关系,你先上馆子点好了菜,我敷衍了一碗,就赶来。"

鸿渐自觉这一学期上课,驾轻就熟,渐渐得法。学生对他的印象也像好了些。训导处分发给他训导的四个学生,偶来聊天,给他许多启示。他发现自己毕业了没几年,可是一做了先生,就属于前一辈,跟现在这些学生不再能心同理同。第一,他没有他们的兴致。第二,他自信比他们知趣。他只是奇怪那些跟年轻人混的同事们,不感到老一辈的隔膜。是否他们感到了而不露出来?年龄是个自然历程里不能超越的事实,就像饮食男女,像死亡。有时,这种年辈意识比阶级意识更鲜明。随你政见、学说或趣味如何相同,年辈的老少总替你隐隐分了界限,仿佛磁器上的裂纹,平时一点没有什么,一旦受着震动,这条裂纹先扩大成裂缝。也许自己更老了十几年,会要跟青年人混在一起,借他们的生气来温暖自己的衰朽,就像物理系的吕老先生,凡有学生活动,无不参加,或者像汪处厚娶这样一位年轻的太太。无论如何,这些学生一方面盲目得可怜,一方面眼光准确得可怕。他们的赞美,未必尽然,有竟上人家的当;但是他们的毁骂,那简直至公至确,等于世界末日的"最后审判",毫无上诉重审的余地。他们对李梅亭的厌恶不用说,甚至韩学愈也并非真正得到他们的爱戴。鸿渐身为先生,才知道古代中国人瞧不起蛮夷,近代西洋人瞧不起东方人,上司瞧不起下属--不,下属瞧不起上司,全没有学生要瞧不起先生时那样利害。他们的美德是公道,不是慈悲。他们不肯原谅,也许因为他们自己不需要人原谅,不知道也需要人原谅,鸿渐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