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从桃花源小学毕业了,那一年,桃花十三岁。十三岁的桃花回到桃花源生产队,当上了一名公社社员了。桃花个子高,力气大,混在女社员中间,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女劳力,她在生产队里并不孤单,因为她有一个好伙伴,那就是罗肤。
桃花总是跟在罗肤身边,收工的时候,她也同罗肤走在一起,桃花源人见了她俩,总是打趣说:“看,她俩就像一对姑嫂。”
或是:“真像一对亲姐妹。”
特别是每年春插、“双抢”时节,桃花和罗肤差不多日夜都厮守在一起。
春插和“双抢”是一年中社员们挣工分的黄金时节,罗肤想多挣点工分,所以一到春插时,罗肤就会从社员群里分出来,单独一个人成为一组,挣定额工分:插多少亩田,记多少工分。到了双抢时,她也是一个人插秧。没有田可插时,她就去割禾,挣的还是定额工分,她一个人割多少亩田,挣多少工分。
罗肤没有子女的拖累,不用喂孩子,晚上可以干到半夜三更,所以春插时,罗肤插的田最多,“双抢”时,罗肤插的田最多,割的稻田也最多,一年下来,罗肤挣的工分也最多,这就惹得桃花源社员们眼红,妇女队长高德英说罗肤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贫下中农。”
现在好了,桃花小学毕业了,成了一名女社员,罗肤让桃花和她一起单干,多挣工分。
桃花也喜欢单干。她家中没有兄弟姐妹,她从小就是一个人打猪草、放牛、砍柴、采刺莓、推磨,她独自在劳作中沉迷,身心愉悦。可是,在生产队里出工时就不同了,全队的社员们在一起出工时,大家拄着锄头柄扯闲话,一扯就是大半天,或者就是女人们联合起来脱男人的裤子,大家嘻嘻哈哈笑半天,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男人记十分工,女人记八分工。
跟着罗肤单干就不一样,单干是实打实地劳作,实打实地挣工分。“双抢”时,桃花和罗肤在没有田可以插秧的时候,她们俩就去割禾。两人选中一丘大田,分别从田的两边开始割。晴空万里,骄阳似火,金黄色的阳光,金黄色的稻田,桃花和罗肤成了这片金黄色海洋中的两个小黑点,显得那么渺小。
但是,随着咔嚓的镰刀声,小黑点的面积在不断扩大,稻子大片大片的倒下了,露出了一片片黑褐色的泥土。
桃花弯腰嚓咔咔嚓地割着稻子,她愿意把自己交付给这片稻浪,她在这片稻浪里感到特别安宁。这里没有打稻机的声音,没有男人和女人的哄笑,她觉得很自由,这片天地是属于她的,她自得其乐。
她把头埋在稻田里,咔嚓咔嚓地割着。汗水从她的头发里冒出来,从下巴上滴到水田里。阳光就像一口热锅一样,扣在她的背上,她有些晕晕的,她弄不清楚这到底是一种迷糊的陶醉,还是一种隐约的痛苦,她已经习惯了这种貌似受到虐待的感觉。
眩晕的时间长了,她的眼睛里就开始冒金星,喉咙里有一股辛酸的怪味,好像有一小勺一小勺的火苗从她的喉咙里冒出来,她不理睬火苗,她弯腰继续咔嚓咔嚓地割禾。
热浪一阵阵袭来,她好像被淹没在沸腾的水气中了,整个人陷入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里,这时候,她隐约听到了阳光的声音,这声音从遥远的天空传来,接着,阳光在她的脊背上滋滋舔着,好像灶膛里的火苗吞噬着干稻草,然后,她听到自己的脊背上发出哧溜哧溜的声音,好像鲫鱼摊在了火红的锅底。
她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后背,后背上结了一层盐。她用毛巾轻轻拭擦自己的后颈,一不小心,就揭下了一块皮。桃花仔细打量着这块皮,这块皮黑里透红,紧贴在毛巾上。她想起桃花源社员们常说的一句话:“搞一次‘双抢’,脱一层皮。”看来这话是真的。她把这层皮放进嘴里,小心地咀嚼着,她觉嘴里的皮软绵绵的,咸咸的,味道还算不错。
她用毛巾把自己后背上的皮揭了下来,扔进嘴里咀嚼起来。她一边咀嚼着,想起了自己在山上砍柴时,在洞口常发现蛇蜕下来的皮。她想:“蛇为什么不学我一样,把自己蜕下来的皮吃掉呢?”
桃花每天和罗肤割禾四亩多田,记二十多个工分。当她浑身疲惫回到家里,父母都会把她当做功臣看待。母亲会惊呼道:“又是二十多个工分到手了!”父亲笑吟吟的从她手里接过镰刀,赶紧到磨刀石上去磨。桃花躺在竹床上歇息,看着母亲给她打洗澡水,父亲给她摆好碗筷,桃花心里美滋滋的,她十分享受这种辛苦劳作之后得到的尊重。
割了两天禾之后,牛工师傅耖出水田来了,桃花和罗肤又开始插秧了。要想插秧插得快,关键是要提前把秧扯足。桃花和罗肤就利用晚上的时间扯秧,一边扯秧一边闲聊,主要是罗肤在说,桃花在听。罗肤说:“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想当年,我为了多挣几个工分,把肚里的孩子也毁掉了,唉!”
桃花听到过有关罗肤的很多传闻,不过,这种毁掉孩子的事,她可是第一次听说。她停下手里扯秧的动作,望着罗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