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桃花源人恨上了我。我带领民兵把桃花源搅得鸡犬不宁。每一回,当我们抬着家具器皿从超支户家里出来的时候,超支户都会跟在我们身后骂我们:
“日本鬼子来到桃花源啦!”
“黄世仁也没有你们这么狠毒!”
“又搞土改了吗?怎么分起了贫下中农的浮财?”
“大炼钢铁那一年,也只抢铁锅不抢床呀。”
“狗日的丁兵,论起辈分,我还是你叔呢。你尽干缺德事,会遭报应的。难怪你生个儿子是个傻卵!”
“土匪!”
“强盗!”
……
我原以为,只要把超支户们的猪赶出来,把他们的家具器皿抬出来,他们一定会很着急,纷纷想办法筹钱把超支款还上,再把自家的猪赶回去,把自家的床抬回去。
实际上我错了。超支户们反而不着急了,他们天天把手笼在衣袖里,跑到队屋前的晒谷坪看热闹。从超支户家里抬出来的东西都堆在晒谷坪。为了怕把各家的东西弄混了,我还让民兵在这些家具器皿上贴上纸条,标明主人家的名字。
超支户们对那些贴纸条的民兵说:“贴结实点。要是让雪水把纸条冲掉了,老子让你们给我赔两个鸡食槽。”
刘痒痒戏弄民兵:“我肚子里还有个胃,你们要不要割去抵超支款?反正留着个胃也是个负担,它天天找我要饭吃!”
丁君也在一旁帮腔:“我肚子里还有一串大肠呢,你们要不要割去做下酒菜?这天实在太冷啦,你们应该喝点酒暖暖身子。”
那年的腊月确实冷,大雪下了两尺厚,都快把堆在晒谷坪的东西埋没了。来晒谷坪看热闹的,说风凉话的,都是超支户。进钱户大都不好意思来。只有丁忍过来逛了一圈。一向寡言少语的他,望着眼前这一堆雪,咕哝道:“把这些东西抬来有个卵用!这一堆破烂要是能变成钱的话,我这颗癞子头上也能重新长出头发。”
丁红在旁边笑他:“牛工师傅,今年你们家是进钱大户啊,这一堆雪花银有一半是属于你们家的呢。”
丁忍跺着草鞋上的雪,瞪了丁红一眼,说:“你不用眼红我这个牛工师傅。我早就说了,工分就好比猪屎泡里的尿,争来争去有个卵用,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欢喜?”
我堂客王娇派我的女儿梨花到队屋场上来找我了。梨花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跟我说:“爹,你快到养猪场去看看吧,我娘在那里骂人呢。”
我跟着梨花来到生产队的养猪场,这才发现这里的情况比队屋场上更糟糕。养猪场一片鬼哭狼嚎。王娇一见到我,就把手里的瓜瓢砸到我脚下,冲着我大喊大叫:“生产队的猪本来就缺少猪食,你现在把超支户的猪都赶到这里来,你让我拿什么东西喂它们?超支户的猪要是在这里饿死了,超支户们世世代代都会咒你!”
望着雪地里饿得嗷嗷叫的猪,我一声叹惋,真想找头猪把我自己撞死!
实在没有办法,我只好又去大队找丁支书讨主意。丁支书一口咬得钉子断:“不能让进钱户白忙一场。社会主义的脸面不能丢。超支户不肯交钱,你就把他们的猪、家具、器皿直接分给进钱户,抵作超支款。”
丁支书的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麻烦。首先要做的就是要给各种家具器皿定价。这是一件难事。比方说,一个鸡食木槽,应该给它定一个什么价钱?一张三条腿的饭桌,它可以抵多少超支款?定价低了,超支户不满意,定价高了,进钱户不满意。这是一件容易得罪人的事,谁也不愿意干。最后,我只好请知青陶慕源来做定价的工作。
然后,我再把进钱户召集起来开会。我跟他们解释说:“今年实在没有办法,生产队没有现金,只好把超支户家里的物品作价分给你们抵作进钱款……”
我的话还没说完,进钱户们一个个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他们都说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姜央说:“这些超支户都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我们怎么能霸占贫下中农的财产呢?要是这样做,我们这些进钱户不都成了恶霸地主了吗?”
我说:“当年搞土改时,桃花源人都分了宋春家的浮财。那时候,桃花源人怎么就敢分宋家的东西呢?”
姜央说:“分地主的浮财时,地主已经被已经打倒了,或是被打死了,分他们的东西没有后顾之忧。超支户跟地主不同。超支户天天跟我们在一起出工,我们要是把他们的床抬回去,晚上睡在他们的床上,我们能睡得安稳吗?”
罗肤说:“分地主的浮财,是多数人分少数人的东西。这一回,进钱户分超支户的东西,是少数人分多数人的东西,将来要是来个什么运动,那些超支户们还不得把我们这几户进钱户千刀万剐?”
进钱户不敢分超支户的东西,超支户又没钱可交,丁支书又强调社会主义的脸面不能丢,这可如何是好呢?
夜里,我愁得通常睡不着,只是在床上一阵阵叹惋。王娇踢了我几脚,说:“你当个芝麻大的官,自己睡不好不说,还害得我也睡不好。你要有本事你就去当个脱产干部。一个民兵连长,有什么当头?明天你就去把这个官辞了,晚上就能睡个安稳觉了。”
第二天,丁牛找到我,吞吞吐吐地说:“我有个办法,可以解决给进钱户分红的问题,不知你敢不敢做……”
我说:“只要能保住社会主义的脸面,杀人的事我都敢做。”
丁牛说:“武陵公社知青林场的松树长得好,如果能偷些松树卖到常德的木材加工厂,不就有钱了吗?反正你掌握着大队的公章,随便什么证明都能开出来。只要把树偷出来,就能变成钱。”
我觉得这主意不错,至少比丁支书的方法好。抬超支户的家具,是得罪人的办法,偷武陵公社知青林场的松树,顶多得罪几个长沙知青,但不会得罪桃花源人。
我问丁牛:“偷树是可以的,问题是派谁去偷?全队的社员都去偷吗?”
丁牛说:“你去跟超支户一个一个私下谈:只要谁愿意去跟着偷树的,谁就可以马上去养猪场把自家的猪赶回家,去队屋场把自家的家具器皿搬回家。”
刚开始,我还有顾虑,担心没几个人会答应跟着我去偷树。没想到,我才悄悄跟两个超支户谈了偷树的事,很快,所有人都在谈论偷树的事了。超支户们一个个两眼放光,摩拳擦掌,恨不得马上就动身。进钱户反而羡慕起超支户来。
丁忍垂头丧气地对丁红说:“唉,谁让老子当了个进钱户呢?偷石磨老子都背得动,何况偷松树。唉,空长了一身好力气。”
我规定:这次偷树,每户超支户只能去户主一个人。万一户主被抓了,家里还有人送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