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林的三爷是家族中的一条铮铮硬汉。儿时常常听三奶讲述三爷的故事,在国林幼年的记忆中,三爷就是一个大英雄。成年后的国林把三爷誉为“家族的图腾”。
太爷领着一家人闯关东时,北大荒还没被开发,百八十里地见不到一户人家,满目是“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的奇景,听到的是“追野猪,套灰狼,窖黑熊,捉鹿王”的奇闻。初闯北大荒的关里人,全凭“一人一马一杆枪”,才能在北大荒站住脚。三爷也是这样,靠一杆猎枪来共同维护全家老小的生计。三爷对打猎有着超乎寻常的灵性,弹无虚发。天上飞过几只麻雀,他连瞄都不瞄,一抬手就会有麻雀掉在地上扑楞翅膀,令人称奇。于是三爷就有了一个绰号——小神枪。
三爷的一生有过两次婚姻,第一次婚姻纯属是个意外。三爷到了成婚的年龄,太奶就托了媒人到外屯子去相亲。也是千里有缘来相会,三爷和媒人一进屯子,就赶上小日本鬼子进屯子催粮。一户人家因交不出粮来,两口子就被绑在屯子口的杨树上,小鬼子的军官还下令烧他家里的房子。三爷恰巧从那家路过,一听房子里有女人的叫声,忙趁人不注意从后窗跳了进去,见一个女子还蜷缩在被窝里,就来了气:“都火上房了,你咋还赖在炕上?”三爷说着一把拽起那女子,谁知她的下身竟光溜溜的,什么都没穿。三爷一愣之下就松了手,女子惊叫一声又钻回了被窝。
火势越来越旺,三爷顾不了许多,就连被子带女子一同抱了起来,一直抱到隔壁的院子里。
三爷看着女子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禁不住就问了一句:“你叫啥?”
女子看着三爷满是惊恐地说:“俺叫翠花。”
三爷就问了这么一句,却记住了翠花的名字。没几天,这件事情就在屯子里传开了。
“他救了翠花,他是个好人哪!”
“啥?好人? 想想看,他去救翠花的时候,翠花可光着腚呢!”
“对呀,那,那他不啥都看见了?那……”
人们你—句,我一句,说着说着就跑了调。可这也提醒了一个人,那就是翠花她爹。他听到这些传言,顿觉脸面无光,回到家对着翠花呵斥起来:“你这个死丫头,瞎说个啥呀?这光腚子的事咋能往外说呢?”
“你瞎嚷嚷啥呀?你还怕知道的人少啊是咋的?”
这是翠花娘的声音,是在跟翠花爹发脾气。翠花娘的话再次提醒了翠花爹,让他懊悔不已。他当然很不甘心,便大声地补充一句:“那天鬼子出来催粮,让都到村口集合,俺就把那条裤子穿走了,翠花她……她只能光着腚呆在屋里!”
原来这是一户非常困难的人家。而且是两人穿一条裤子或是三人穿两条裤子。这在那个困苦的年代,其实也不算什么稀罕事,一大家人都穿不起裤子,轮流穿一条裤子出门,也很正常。但若把这件事摆在众人面前说,就好说不好听了。虽然三爷一再强调,当时他只看了翠花一眼,以表明自己的清白,可屯子里的人们都不这样认为,你看一眼跟看十眼一百眼是一样的,反正翠花让你给糟蹋了,是用眼睛糟蹋的。按照当地的习俗,被你糟蹋的女子,你就一定要娶她。
当时三爷真的只看了翠花一眼,但就是那一眼让三爷的心里一阵悸动。三爷看到的是一张漂亮的脸,特别是那一双水汪汪的美丽的大眼睛让三爷心疼。
就这样,三爷和翠花成了亲。
一天,翠花和她娘在集市办置年货,路上就出了事。俩人正在说话,就见一个身披狐狸皮大衣,两手插在裤管里的胖老头迎了过来,他身后还跟着四个人。此人乍看上去能吓人一跳,因为他真是“面目可憎”,脸上全都是疤。翠花娘一见这人时脸上就变了色,脚步就停下来,她显然认识这个人。而翠花却不认识,只不过以为迎面来了个有钱的丑老头而已。见娘突然不走了,她还奇怪:“娘,咋了?咋不走了?”她娘想领着翠花躲开,可是来不及了。张疤脸带着一脸的坏笑,已经走到眼前了。
“张疤脸,你想干啥?”翠花娘一紧张声音就有些变调。还没等翠花娘说完,张疤脸身后的一个人却来了一句:“瞎眼娘们儿,这张疤脸也是你叫的?”那人说完就要凶巴巴地过来,却被张疤脸一手拦住了,张疤脸还瞪了他一眼:“那是你叫的?”那人就吐了吐舌头,又退了回去。然后张疤脸却没理睬翠花娘,而是色眯眯地看着翠花。翠花被他这样盯着也紧张起来。
“小妹子,你叫啥?”张疤脸一脸淫笑地问。
“你管俺叫啥呢?”翠花冷冷地说着,反瞪了他一眼。
“不告诉也行,俺就叫你小妹子。”这张疤脸的脸皮倒挺厚。
“张老爷,你就放过她吧,她才刚过门儿,已经有主了。”翠花娘哀求着说。
翠花一听娘这话,就向娘看去。翠花娘正向她使眼色,翠花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就变了,突然转过身就跑。张疤脸一愣,忙吩咐:“快,快给俺抓住她!”他身后那四个人闻听此言就像兔子一样蹿了出去。
翠花哪里跑得过他们啊,没跑多远就被抓住了,被连拖带拽地拉了回来。翠花挣扎着:“你们想干啥?你们抓俺干啥?”张疤脸却只是笑着,突然抬手在翠花那被冻红的脸蛋上捏了一下,然后得意地吆喝了一声:“走!”他身后那四个人拖着翠花就走。
翠花娘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揪住翠花的棉袄使劲往回拽:“你们咋能这样,她已经是过了门的人啊!”听她这般说,张疤脸一努嘴,一个家伙飞起一脚,翠花娘被踢倒在雪地上。
翠花娘爬起来又给张疤脸下跪:“张老爷,求求你,就放了翠花吧,俺给你磕头了!”她说着鸡啄米似地磕了起来。张疤脸这才知道他抢到的俊妞儿叫翠花,便厌恶地看了翠花娘一眼,转过脸去抬腿就走。翠花娘扑上去拉住他的一条腿:“张老爷,俺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张疤脸费了好大劲才抽出腿来,狠狠地踹了一脚,翠花娘又倒在了雪地上。
翠花娘就这样眼巴巴地看着翠花又哭又叫地被拖走了。
翠花娘一路磕磕拌拌,一头扎进三爷家里,冲着三爷说:“翠花……翠花……”没等说完便昏了过去。
三爷把翠花娘抱起来平放在炕上,用力捏了一下她的人中穴,翠花娘苏醒过来,对三爷说:“张疤脸……抢走了翠花……”
一听这话,三爷如五雷轰顶。他知道张疤脸的德行,更知道如不及时救出翠花将会是凶多吉少。二话没说,操起挂在墙上的猎枪转身就走。
三爷来到张疤脸住的张大爷屯,碰着一个拖着雪爬犁的老头,就问:“张疤脸住哪儿?”老头睁大眼睛看了三爷一眼,他显然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硬气地直呼“张疤脸”的外号。他看着三爷手里握着的猎枪,就慌了,忙用手往前一指:“那个大院就是!”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其实不用老头指点,三爷也早看见了。那个大院在张大爷屯里最扎眼,不仅仅是因为它高,还因为它很特殊——四面墙都有墙垛子,而且四角都有炮台,炮台上都有枪眼。看来这墙是具备防御功能的,上面可以走人和隐蔽。三爷叩打大门时,已把猎枪压上了子弹。开门人无精打采的,可一见三爷手里拎着枪顿时就吓醒了:“你是干啥的?找谁?”
“找张疤脸!”
开门人愣愣地问:“找我们老爷?啥事?”
“要人!”
“要谁?”
“要翠花!”
开门人又上下打量着三爷,然后“咣”一声把大门关上了。
三爷开始退后一段距离等候。他估摸着张疤脸会来,而且还会出现在院墙上,他可不想在墙根底下仰着脖子和他搭话。
果然,不一会儿张疤脸出现在院墙上,十几个护院的炮手也一字排开站在院墙上,手里都端着枪。三爷一见这架势,下意识地向四周看一看,见身后有一棵比腰粗的老榆树,便退了几步来到树旁。见三爷直往后退,院墙上的炮手们讥笑起来,张疤脸也是很得意。
“就你一个人要媳妇来了?”张疤脸撇着嘴问。
“就俺一个人,快放人!”
“俺要是不给呢?”
“那俺就打死你全家!”
“哎呀!口气倒不小。俺倒要看看你是咋领回媳妇的?”
院墙上的人又哄笑起来。三爷没再说话,抬手就是一枪。随着枪响,张疤脸头上那顶狐狸皮帽子就飞了。墙头上的人顿时傻眼了,谁也没想到三爷会开枪,而且打的这么准。张疤脸好半天才醒过腔来,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然后又看了看左右。见左右的人也正看着他,便觉得自己很丢面子,于是恼羞成怒了:“给俺打!给俺往死里打!”嚷嚷完便先蹲下身子,猫在墙垛后面。
顿时枪声大作。三爷赶忙躲到老榆树后面。子弹在老榆树上“噼里啪啦”地响,跑空的子弹顺着两侧“嗖嗖”地飞过去。三爷躲在树后就像找寻猎物似的,立刻瞄准了一个炮手的头。可枪声太急,不让他伸头。三爷并不着急,他知道总会有还手的机会。
三爷终于逮到了一次开枪的机会。随着枪响,一个炮手从墙上栽了下来,“扑通”一声摔在墙外的地上。这是三爷第一次开枪杀人,但他一点儿也没觉得怯手,许是愤怒平衡了他的心理状态,而且当他得手后,竟还有一点儿满足的快感。管不了那么多了,既然开了杀戒,那就再杀他几个,他兜里的子弹足够用。接着就杀了第二个,又杀了第三个。三爷好像杀红了眼,他射出的子弹就像长了眼睛似的,专敲脑瓜壳儿。院墙上的炮手们向外射击。但无论躲到哪儿,瞄准就要露脑袋,三爷打的就是脑袋。
三爷杀到第六个的时候,院墙上就没有脑袋了,剩下的炮手们都躲在炮台里不敢露头。看到护院的炮手们不敢露头射击,只是胡乱地放枪,气得张疤脸直骂娘:“你们这帮饭桶,给俺打呀,瞄准了打!”炮手们“是是”地应着,却仍没人敢伸头瞄准,心里骂着,“嚷嚷个屁呀,你他妈的咋也王八似的直缩头?”
其实,三爷也不忍心再杀下去了,他下不去手了,朝院墙上喊:“别打了,再打俺把你们杀光了!”
“不打就不打了,你说了算!”张疤脸的声音从院墙上传出来。他正筛糠呢,两具尸体就倒在他脚下。这大半辈子里,这么好的枪法,他还没见过!
“那好,那你放翠花出来!”
“行,看你是条汉子,反正俺也没打算长留着她!”说完这番话,张疤脸冲着身边的人吼道:“愣着干啥?还不快给俺放人去!”炮手们好像就等这句话呢,都猫着腰争先恐后地往下跑。
三爷伸出头往墙上看,见他们都跑下去了,才握着枪从树后面走出来,还伸了个懒腰。而张疤脸却一直没露面,他早已连滚带爬地逃到了院子里。
不一会儿,院门打开了,翠花被推了出来,那扇门随即又关上了。等翠花跑到近前,三爷才看清楚,她的眼睛已肿得像两个桃子,便安慰道:“别哭了,他咋的你没?”三爷这么一问,翠花却突然不哭了,看着三爷愣了愣,然后犹豫着摇了摇头:“没……没有!”“没有就好,那咱回家吧!你娘等你呢,都快急疯了!”
三爷和翠花是天刚擦黑时到的家。翠花娘见三爷把翠花背回来了,又惊又喜,一把将女儿搂在怀里哭起来。三爷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又饿又困,便倚在炕梢打起盹来。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他被一阵哭叫声惊醒,一看,翠花已经上吊了,身子都凉了。三爷顿时眼里喷出了火:“狗日的张疤脸,我要拿他的脑袋给翠花当供品!”说着就冲了出去。
这就是三爷的第一次婚姻,刚拜完堂没几天,他心爱的妻子便离他而去。
三爷一定要给翠花报仇。
三爷找来自己的猎友赵炮、李炮、张四、等一行七人夜里二更时分,来到张疤脸家的张家大院。白天下了一层清雪,一到晚上就放晴了。一弯寒月挂在天上,却没有风。屯子里静得吓人,张家大院阴森森的就像童话里女巫的城堡,院墙上并没有人站岗放哨。狗娘养的,睡得倒安稳!三爷心里暗骂了一句,然后看了看几个弟兄,使了个眼色,便径直走到院门前。
“嘭!嘭!嘭!”王二在门外喊:“快开门,俺是县保安团的!”这也是三爷事先交待好的。里面一听是县保安团的,不敢怠慢,脚步加快了许多,很快就来到大门跟前。先是拉动门栓的声音,然后一扇门开了一条缝儿,一个秃顶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他脸上原本是带着笑容的,可一看这七个人都横眉冷目的,手里都拎着家伙。尤其是三爷,他是见过的,脸上顿时变了颜色,魂飞魄散的样子,可他脑袋伸出来容易,再想缩回去就不可能了,因为枪声已经响了。
三爷手里的猎枪冒着烟。他这一枪打在秃头的眉上,那张脸的惊恐表情就凝固了,“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秃头是带着这副惊恐的表情去见阎王的,阎王肯定会追问:“你临死前都看到啥了?”
秃头的尸体立即把两扇门砸开了,三爷等人一起拥进院子。
虽然有月光,但毕竟也是黑灯瞎火的,三爷他们又是第一次进那院子,也摸不清张疤脸在哪间房里睡觉。见正房很大气,觉得张疤脸应该睡在那里,就直奔正房而去。可刚走几步,东厢房窗子上的一块玻璃突然“哗啦”一下子碎了,显然是有人从里面击碎的,接着就听一声枪响,只听张四“哎哟”一声便坐在了地上,他被打中了右大腿,几个人见了忙拖他往回退。他们想退回门洞里,张疤脸家的院墙可走人,这门洞子也就深,躲藏七八个人不成问题。
三爷一边退一边朝枪响的地方回了一枪。可他这枪还是放了空,里面的人已经隐蔽起来。
几个人退到门洞旁的时候,西厢房的两个窗子突然一起打开了,伸出七八条长枪来。幸亏他们躲得快,等长枪纷纷开火时,他们已躲进门洞里,子弹“噼里啪啦”地打在门洞边上,尘土飞扬。
“张疤脸,你听好喽!”躲在门洞里的三爷喊。他这一声清喊,枪声立即停了下来。
三爷继续喊:“俺是来要张疤脸的命的,和旁人无关。你们要敢和俺作对,俺可就不客气了!”
三爷这一喊,躲在东厢房墙根底下的一个人顿时吓得一哆嗦。而西厢房内原本还敢探着脑袋打枪的几个人一听是三爷的喊声,知道来者不善,赶忙都猫了起来。
“诸位兄弟,俺抢的那女子已经送回去了。冤仇益解不益结,为何又来找麻烦?”
东厢房里也突然传出来喊话声,原来藏在屋里的那人正是张疤脸。
三爷他们了解情况,张疤脸不是有四房太太吗?大太太住的正房是他们的主卧,而三房姨太太住的三间东厢房都是他们的副卧。他也心疼年轻的老婆,所以常轮流着在东厢房下榻,而剩下的伙房、奶妈子和长工们分别住在西厢房里。
张疤脸自知作恶多端,有亏心事,每天睡觉都把枪压在枕头底下,以防不测。
“呸!你欺男霸女,丧尽天良,俺今天就是来找你算账的!”三爷冲着东厢房喊了一句。
“你这是干啥?俺也不知道那女子是你老婆,那天你来要人,俺不是给你了吗?你还打死了俺几个弟兄,俺也没跟你计较……”
“呸!你个狗杂种还有脸说,拿命来!”三爷说着又朝东厢房打了一枪。
随着枪声,张疤脸在里面又喊:“你们这帮饭桶还等啥?快给俺打!”于是,西厢房又传出“噼里啪啦”的枪声。可这些枪显然都没有瞄准,有的打在门洞的上方,有的却是放空枪。张家大院的人知道是三爷又来了,早吓得筛了糠,只顾着应付张疤脸瞎打一气,并不想和三爷结怨。
三爷让李五照顾受伤的张四,然后让张炮带着三个人直奔西厢房。
张炮带着人开始行动,三爷就朝东厢房放了两枪。他是怕张疤脸突然打冷枪,伤着弟兄们。张炮带着三人猫着腰很快就来到西厢房,见那里面的人仍像无头的苍蝇似的乱开枪,便一脚踢开了门大声断喝:“把枪放下!”里面的人顿时都慌了,忙扔下枪跪地求饶。他们都只穿着内衣,有的还咧着怀,看样子是仓促起身拿枪的。
三爷见张炮得了手,便猫着腰来到东厢房的窗下:“张疤脸,你手下都投降了,你乖乖地给俺出来!”
听了一会儿,却没有动静。他又连喊了两声,可屋子里还是没有动静。三爷闪身到了门口,一脚踢开了门。他踹门的时候心里也是很怕的,毕竟他在明处,张疤脸在暗处。可门开了,却不见张疤脸的影子。借着月光只看见一个女人裹着棉被在炕上瑟瑟发抖,还看见后窗是开着的,冷风直往屋里灌。
三爷一步跨进屋里,炕上的女人吓得惊慌求饶。三爷没理她,抬脚上炕,跳出后窗追了出去。
铺着一层清雪的地面上,即看到张疤脸留下的一行清晰的脚印。三爷就顺着这行脚印,沿着东厢房和正房绕了半圈儿,才发现张疤脸的院子原来还有后门,门不大,正开着,张疤脸显然是从这个门逃走的。三爷估计他不会跑得太远,就顺着脚印往前追。
张疤脸已不是当年了,养了一身的肥肉,跑起来吃力,这也该着他当晚丧命。三爷年轻体健,跑起来两腿如飞,追出墙外不远,就看见前面有个黑影,慌里慌张的。三爷正想举枪,却见那黑影一回身,接着就是枪响。三爷就感到左耳边有东西一擦而过,耳垂发热。他摸了摸,竟擦破耳边出血了。三爷不禁惊出冷汗,他没想到这个张疤脸的枪法还真有点儿准头,他的左耳朵从此就留下一个疤。
三爷这一惊之后,立刻举枪便射。只见那黑影一头扑倒在地上。等三爷跑到跟前一看,张疤脸已经死了,只穿着睡衣,外面披件狐狸皮袄。三爷那一枪正打在他的后脑勺上,他的手里还握着“盒子炮”呢。三爷把他的盒子炮拿起来看了看,然后别在腰上。这时,只见两个弟兄跑了过来,想必是张炮怕三爷有闪失,派他们也追了出来。
三爷举枪朝张疤脸的身上又打了一枪,两个兄弟愣了愣,惊愕地问:“大哥,他死了,你还打他?”“咋?你不觉得他可恨?”三爷说这话时,眼睛瞪得像牛眼似的。“可恨!可恨!”两兄弟说着也端起枪,朝张疤脸的身上胡乱地射起来。他俩当然不理解三爷此时的心情,他的媳妇翠花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怨怒地看着他呢,这一枪就是为翠花打的。
三个人回到张家大院时,那几个护院的炮手都被捆了起来,张疤脸的四个老婆和奶妈子也被集中关在一个房间里。赵炮正站在一堆东西前咧嘴乐,好多现大洋,金银首饰、布匹、粮食,还有十几条枪和一些弹药。一见三爷,赵炮就说:“大哥,这么多东西,还愁拿不走呢!”顿了顿又说:“咱别急着走了,咱这一天半宿还没喘口气呢。俺看这儿挺好的,就在这儿吃顿饱饭,睡个安稳觉,明天一大早再走吧!”三爷一听也是,这么多东西,还有一个弟兄受了伤,再说肚子也真该填点儿吃的了。便让两个弟兄押着奶妈子去做饭。
吃完了饭已经后半夜了,赵炮拍了拍鼓起的肚皮,喊了一声:“李炮,你再辛苦半宿,守着那帮狗日的,别让他们跑了!”
李炮拍着胸脯说:“放心睡你们的吧,有我在一个都跑不了!”
天快亮时,张炮起来撒尿,发现李炮不见了,而且张疤脸的小老婆也不见了。便询问被捆绑的人,都说李炮和张疤脸的小老婆一起出的屋子,他这才慌忙跑回来告诉三爷。
三爷和赵炮起身来到院子里查看,询问来询问去,男男女女讲的跟张炮说的差不多。赵炮却哭丧着脸,嘴里一个劲地重复:“不能吧,俺看李炮不是那样的人,俺觉得不可能!”他显然很愧疚,毕竟是他安排李炮半夜里值岗的。他还不甘心地高声喊了起来:“李炮,你这个王八蛋在哪儿呢?给俺出来!”
这时,几个被吵醒的弟兄也来到院子里。赵炮正喊着,西厢房的一个屋门“吱扭”一下子开了,一个人揉着眼睛走了出来,边打哈欠边问:“你们喊啥呀? 俺在这里呢!”说话人正是李炮。
三爷等人愣了愣,赵炮就忙开了口:“李炮,俺叫你看着人,你咋睡觉呢?俺问你,张疤脸的小老婆哪儿去了?”
“张疤脸的小老婆?”李炮跟着重复了一句,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朝屋子里看了看:“对呀,刚才她还在俺被窝里呢!”
“真的吗?你说张疤脸的小老婆刚才还在你的被窝里?”三爷盯着李炮。
“是……是呀!”李炮这才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脸“腾”地一下子红了。
原来,赵炮让把张疤脸的四个老婆也捆起来时,是李炮亲手捆的小老婆。当时这个女人身上的香气就让他眩晕,偶尔碰到她那双鼓胀的奶子,就像过了电似的,让他的心里痒痒的。所以吃完饭后,赵炮派他看守,他就兴奋的不得了,很痛快地就答应了。后半夜看人时,他就坐在小老婆的对面瞅,越瞅越觉得浑身发热,抓心挠肝的。那小老婆的目光是回避着李炮的,但有时也会偷偷地瞄他一眼,那眼神便勾住了他的魂。终于控制不住了,索性就把小老婆单独拽到空屋子里。小老婆当时吓坏了,以为要杀她,一个劲地跪在地上磕头:“大爷饶命!大爷饶命!”李炮却忙拉起她说:“俺不杀你,俺是喜欢你!”小老婆这才明白了,笑了笑:“只要你不杀俺,俺啥都依你!”就这样张疤脸的小老婆就让李炮给睡了。累了快一天一宿了,又这么一阵折腾,完事后李炮倒在炕上就睡着了,小老婆是啥时跑的,他还真不知道。
“这么说,你把她睡了?”三爷的脸上难看起来。“啊,他张疤脸敢抢翠花,俺凭啥不睡他小老婆?是替你报仇呢!这叫一报还一报!”有点儿荒张的李炮突然理直气壮起来。
“你还有理了?你不知道张疤脸的小老婆也是抢来的?”三爷突然吼了起来。
“你小子还敢嘴硬,看俺不打你个脸青!”赵炮说着就气冲冲地直奔李炮去了。李炮见势不妙,一转身跑进屋,慌忙插上了门。赵炮气得直跺脚:“你这个王八蛋,咋就管不住你裆下那玩艺?看俺把你揪出来,割掉你那玩艺喂猫去!”看着赵炮的样子,几个弟兄忍不住笑出了声。
三爷瞪了他们一眼,谁也不敢笑了。三爷想了想说:“如果张疤脸的小老婆跑出去报官,就有麻烦了。”大家听三爷这样一说都傻了眼,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都没了主意。赵炮对三爷说:“我们还是走吧!”三爷看了大家一眼,果断地说:“赶紧套车,装上东西,上山。”
三爷他们上山不久,官府就贴出了辑拿三爷的通告,所幸他们走的及时。
三爷无意当匪,只是想上山暂时避避风头,等风声平息了再回来。可许大马棒知道了这事儿,打起了三爷的歪主意,于是派人绑了三爷的一个小兄弟,索要赎金,而且数额还不小。不然就让日本人来收拾三爷。三爷哪能受这份窝囊气 。三爷要连夜去找许大马棒拼命,锅里刚做好的饭菜也顾不得吃了。
三爷带着弟兄们刚下峰顶,就遇见了一个人。准确地说,应该是三个女人。刚一照面,三爷还没认出她们是女人来。三个人都骑着马,敞怀穿着内衬羊毛的棉大衣,戴着翻毛的狗皮帽子,都用围巾围着半拉脸,也都是两支“盒子炮”斜插在束腰的皮带上。看着下山的路被这三个人给挡上了,三爷刚想开口,其中一个为首的突然先抱了抱拳:
“请问可是大当家的?”
问者竟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三爷和弟兄们都不禁愣了愣,他脑海里突然间就蹿出一个人的名字来,可一时间还不敢确定。
“是俺!”三爷说着顿了一下,“你们是——”
女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们是不是要下山救个弟兄?”
三爷又一愣:“是呀,你咋知道?”
女人冷笑了两声:“就凭你们这十几个人,下山不是去送死吗?”
“这——那你说咋办?俺总不能看着兄弟被砍脑袋吧?”
三爷说的是心里话,此时他内心的狂乱情绪已有所收敛。
俺倒是有个好办法 ,不知道大当家的想不想听?”女人声音很平静。
三爷有些意外,但随后又掩饰不住兴奋地说:“那你快说说!”
所有的弟兄耳朵都支楞着,等待着女人继续说下去。可女人骑在马上却不紧不慢地向峰顶看了看,然后又看着三爷:“大当家的,这大冷的天,山上风又硬,你总不能让俺在这儿冻着说话吧?”
三爷一听忙闪身让开了道儿:“姑娘快请上山说话吧。”
三人轻磕脚镫,三匹马就小跑起来。三爷领着弟兄们在后面跟着,就这样又回了峰顶。
刚才弟兄们走得急,木房子里油灯还亮着呢,炭火也还没有熄灭,屋子里也还是热乎乎地暖人。
那三个人一进屋就摘下了帽子和围巾,众弟兄眼前一亮,三个人竟都是女人。只见为首的女人年龄稍大与三爷的年龄相仿,一双美目,面若桃花,咋看咋让人心动。另外两位二十三、四岁,水灵灵地秀气,脑后都扎着辫子。还没等三爷客气,女人先坐在了凳子上,那两个姑娘就规规矩矩地一左一右站在了她身后,为贴身保镖一般。
三爷正想开口问尊姓大名,那女人却笑了笑先说了话,“大当家的,久仰大名,红牡丹贸然来访,是不是太唐突了?”
“红牡丹”的名字一出口,屋子里顿时就静得出奇,炭火堆里没燃尽的木屑“咔吧、咔吧”的声音显得特别刺耳。
尽管三爷已猜得八九不离十,但他还是吃了一惊。他的弟兄们更是紧张得不得了,连大气都不敢喘——她就是令鬼子兵闻风丧胆,在夹皮沟遭遇战中没了踪影的“红牡丹”? 大半年后,竟完好无损活生生地坐在了眼前。
那次夹皮沟遭遇战确实惨烈,四百多人的队伍,最后只跑出十来个人。红牡丹的一个弟兄急中生智,扒下几个死去弟兄的衣服,让她和跟随其左右的贴身保镖换上,那个弟兄则穿上红牡丹的装束,打马把鬼子兵引开。红牡丹等人得以突围,那个仗义弟兄却被打成了蜂窝。
三爷缓过神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学着红牡丹的样子抱了抱拳:“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红牡丹驾到,没想到你……还活着!”
红牡丹笑了笑:“俺不会死,小鬼子一天不离开中国,俺就一天也不能便宜了他们!”
三爷想说什么却没说,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红牡丹姑娘,刚才你说有好办法救俺的弟兄。你快跟俺们说说!”
红牡丹又笑了笑:“大当家的别急,你先受俺一拜!”红牡丹说着,站起身来冲三爷抱了抱拳。
三爷慌了,也忙站起来:“这是干啥!”
“你替俺杀了李歪嘴子,理应受这一拜!”
“李歪嘴子?那是他自己找死,硬往俺的枪口上撞!”
三爷是杀了一个叫李歪嘴子的土匪,那是好多天前的事了。那天,山下的一个老猎户来求助三爷,说是一个叫李歪嘴子的土匪在他家又是吃、又是要,还对他的女儿动手动脚,并扬言不从就杀他全家。三爷最恨的就是这种欺男霸女的畜牲,便叫几个弟兄下山去把那个土匪灭了。可这跟红牡丹又有啥关系呢?
三爷当然不知道详情,红牡丹在夹皮沟里因叛徒告密才全军覆灭的。可小鬼子并没有找到红牡丹的尸体,于是猜测她多半已逃了出去,就又设下一个圈套儿,让那个告密的叛徒以逃走弟兄的身份,继续寻访红牡丹的下落。叛徒转悠了大半年, 还真让他找到了。不过一照面没说几句话,就让红牡丹看出了破绽。红牡丹久涉江湖,别看此前一个奸细混在几百人的队伍里,她看不出来。现在就这么一个人演戏,她一眼便看穿了叛徒的鬼点子。叛徒很快承认了他是李歪嘴子的奸细。红牡丹脸都气紫了,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她恨不得千刀万剐了这个李歪嘴子,为死去的几百个弟兄报仇。可她来到夹皮沟的李家大院时,才探得到李歪嘴子被三爷给打死了,已替红牡丹报了仇。所以红牡丹几经周折,才找到了奶头山寨三爷的大本营。
她知道三爷和弟兄们只不过是耐着性子听,心里都惦记着救自己的兄弟呢,所以说完了她笑了笑,简单询问了三爷他们和许大马棒结仇的经过,然后就说出了她的救人办法——用人质交换人质。办法虽好,可人质上哪儿去弄啊?总不能随便抓个许大马棒的家人来顶吧?即使抓了他的家人,凭他的冷酷奸诈,他能认账吗?
对于许大马棒这个人,红牡丹非常了解,她以前曾与他见过一面。许大马棒一见到女人就不是他了,爱显白。因此她也就知道了许大马棒的底细。别看许大马棒心狠手辣,可对待自己还在世的母亲却是百般孝顺,可以说是一个大孝子。而许大马棒的母亲却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在儿子打鬼子那阵子,她是无比的自豪。当儿子被小鬼子追杀躲回老家,她也是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可看着儿子认贼作父,投靠了小鬼子以后,开始为非作歹起来,她曾多次劝儿子走正道,许大马棒也都是每次答应得痛快,可一转身就当耳旁风了。劝也没用,又看不过眼,老太太就有意要和儿子分开,搬到乡下去住,图个眼不见心不烦。许大马棒劝说不了,只好依了她,就在离奶头山不远的许家屯置办了一所宅院,还安排了几个崽子侍候。老太太从此就在山下过着清净的生活。而许大马棒的母亲在山下单住,一般人还真就不知道。所以红牡丹的“人质交换”计划,就是尽快去趟许家屯,只要把许大马棒的母亲掌握在手里,就不怕许大马棒不交人质。
红牡丹说完自己的救人办法,三爷的弟兄都纷纷点头赞许,都觉得这个办法可行,而且还万无一失。唯有三爷的脸色沉了下来,他觉得让自己去劫一个老太太,然后再和许大马棒交换人质,怎么想也不像男子汉大丈夫所做的事,不管别人怎么样,反正他不想做,也做不出来。
“不行,谁没有爹娘?去欺负一个老太太,俺良心上过不去!”三爷冷冷地说,屋子里的空气顿时又紧张起来。
“大当家的,这也是万不得已,俺才想出如此下策,咱们现在就这么多人手,若想去救人,门儿都没有。再说了,俺也不想把老太太咋样,只要许大马棒把你那个弟兄放出来,咱们也把老太太完好地送回去!”红牡丹看着三爷说。
三爷又犹豫起来,他无疑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犹豫了一会儿,三爷还是摇了摇头:“红牡丹姑娘,现在你让俺去绑架一个老太太,这要是传出去,俺还咋见人哪?”
“大当家的,你这样想就不对了。俺虽不是一个男人,但俺也懂得,男子汉大丈夫应该能屈能伸,不拘小节。都啥时候了,你还讲面子?是你弟兄的命重要,还是你的脸面重要?”红牡丹又耐心地劝了一句。
红牡丹的话说得弟兄们直点头,可三爷犹豫着,还是摇了摇头。这时,红牡丹的脸色沉了下来,口气也变了:“大当家的,俺今日前来,就是想当面向你道声谢,俺是看你弟兄有难才出手相帮,如果大当家的觉得俺出的是馊主意,会坏了你的名声,那就当俺啥都没说,俺这就告辞!”说着,红牡丹抱了抱拳,起身就向外走。
这时夜已深了,红牡丹这一动气要走,可急坏了三爷的弟兄们,七嘴八舌地喊:“红牡丹姑娘,你等一等!”
红牡丹闻声就背对着停在了门口。
三爷此时也慌了神儿,没想到红牡丹说走就走。看看还背着脸的红牡丹,心一横:“行,俺就依了你!”
晚饭早就做好了,大家一边吃一边听红牡丹详细讲解“救人行动”。红牡丹认为不用去太多的人,她带着两个女保镖,外加三爷的两个弟兄,五个人足够了。但三爷执意要去,红牡丹还从没见过这么犟的人,最终还是同意了。
天蒙蒙亮,三爷和红牡丹一行五人简单准备了一下就骑马下了山。从奶头山到许家屯也就半天的路程,离中午还有一个多时辰呢,她们就到了许家屯。后搬来的一个大户人家的老太太,屯里没有人不知道的。
红牡丹等人下了马,她就上前敲门,一个老家人探出头来看了看:“你们找谁呀?”
“请问可是许老夫人家?”红牡丹抱了抱拳说。
老家人脸上开始疑惑起来,红牡丹一开口他就知道是个女人了。而且看举止,还不是一般的女人。便问:“你们是——”
红牡丹左右看了看,见附近没有别人,便说:“麻烦你通报一声,就说红牡丹要拜见她老人家!”
老家人一听是红牡丹,脸色就变了,她的名头谁不知道哇?老家人神色慌张地返身去通报,竟忘了关上门。不一会儿,老家人又回来了,态度很是谦恭:“各位快请进!”
红牡丹让两个女保镖和那个弟兄牵马在外面候着,便和三爷跟着老家人进了门。
院子不大,但打扫得很干净。进了正房,就看见一个老太太在一张高脚茶桌旁坐着,身旁侍立着一个小女子。只见老太太满头银发,却显得很有精神;很白净的一张圆脸,看上去很慈祥;上下身都穿着绸缎,一身雍容富贵之相。
见三爷他们进来,老太太笑了笑说:“两位请坐!”声音很有底气,咬字也挺清晰。
三爷和红牡丹刚才一打眼时就明白了,这个老太太不是他们想象中的普通老太太。
红牡丹走到高脚茶桌的另一侧坐下了,三爷也在她的身旁坐了下来。这时已有人端上茶来,红牡丹摘下棉帽子,放在茶杯的旁边,露出一头乌发,老太太的眼睛也是一亮。红牡丹看着老太太笑了笑:“老夫人,晚辈冒昧前来打扰,还请多多见谅!”
老太太也笑道:“姑娘这是哪儿的话,我可是久闻姑娘的大名,今天能见到你,也是我这个老太太的福气!”
老太太说着顿了一下,“姑娘,真是没想到你还活着。不过你胆子可够大的,还敢报着名号来我这儿。”
“老夫人见笑了,俺虽然没见过你,却知道你的为人。你这儿又不是龙潭虎穴,俺有啥不敢来的?”红牡丹仍笑着。
“呵呵……”老太太被说得乐了起来,显然很开心。她让着红牡丹和三爷喝茶。红牡丹摸了一下茶碗,没端起来。三爷却端了起来,看上去的确是渴了,动作便很粗鲁,掀开盖子就喝了一大口。
老太太看着三爷问:“这位是——”
“啊, 俺的弟兄!”红牡丹忙说。三爷就笑着向老太太点了点头。
老太太“哦”了一声,自己也端起茶碗来,掀开盖子,吹了吹抿了一口,又放下茶碗,看着红牡丹说:“姑娘,别看我人老,可不糊涂。你就别绕弯子了,说吧,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又惹什么祸事了? ”
三爷和红牡丹一听,心里都一惊,难道她知道许大马棒刚做的事儿?不对,不对,若是知道,她自己干嘛还绕弯子?
红牡丹不动声色:“老夫人,看来你也是个爽快人,那俺就直说了,俺一个朋友的手下人让你儿子抓去了。这事你知道吧?”
“你朋友的手下让他抓了?”老太太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摇了摇头:“这我还真不知道。”
老太太又追问一句:“请问姑娘的朋友是谁?”
红牡丹又笑了笑:“老夫人一定也听说过,他叫刘老三,外号‘刘三炮’。”
“刘三炮?那个杀了张疤脸,报夺妻之恨的刘三炮?怎么?他也来了夹皮沟?”老太太很是惊讶。
看她的样子,老太太还真就不知情。红牡丹就一五一十地述说了许大马棒如何给小鬼了当爪牙,绑架三爷的弟兄当人质,诱捕三爷下山的事儿。
老太太越听越生气,突然一拍桌子,茶水都溅了出来,“这个畜牲简直丧尽天良! 我……”
老太太的话没说完,浑身就哆嗦起来,女佣忙给她捶背。
“老夫人,你别急呀,慢点儿,你慢点儿说。”红牡丹忙起身过去,用手抚摸她的胸口窝儿。
三爷也慌忙走过来,却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好一会儿,老太太才顺过气来。女佣忙又端过茶水,老太太喝了一口,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姑娘放心,我这就去,让他放人,给你朋友赔罪!”
“老夫人,不着急,还是你身体要紧,你先歇一歇吧。”
老太太对女佣说∶“去,让老管家套车!”
老太太说完就要站起来,红牡丹忙又按她坐下,看着她说:“老太太,俺有一句话你可能不爱听。可俺不得不说!”
老太太没说什么,红牡丹知道她在等自己的下文,就继续说:“老夫人,你肯定比俺了解你的儿子,他很孝顺你,但有些事不一定就听你的,万一你去了他也不放人咋办?俺再想见你恐怕就难了!”
听红牡丹这么一说,老太太的脸上有些困惑:“那……你就说吧,你们想怎么办?”
“老夫人,我说了你可别生气。俺们这次来是想请你跟俺们一起走一趟,俺想跟你儿子谈判,让他放人,然后……”
“我明白了!”老太太突然冷冷地打断红牡丹的话,她脸上神色变得很难看:“你们想拿我当肉票,和我儿做交换!”
“老夫人,俺可没这个意思。俺也不能伤害你,就想请你帮帮忙。你放心,等你儿子放了那个弟兄,俺会派人送你回来的!”红牡丹忙客气地解释。
在来的路上,三爷就一再嘱咐她,对老太太的态度一定要好,是去求她帮忙,而不是去胁迫她。红牡丹当时就觉得三爷人不错,不过他的唠叨却好笑又多余。不用他说,她也不会那么做的。
老太太听了红牡丹的解释却没说话,心神不定起来。
这时在一旁没吭声的三爷却突然走过来,二话没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夫人,无论如何也请你帮这个忙,救救俺的弟兄!”
三爷的举动让老太太一下子慌了神,连红牡丹也没想到他会唱这么一出,也很吃惊。
老太太忙起身去扶三爷:“你这是干啥?快起来!快起来!”
三爷却不起来:“老夫人不答应,俺就不起来,俺刘……”
三爷刚说了一个“刘”字,红牡丹就忙碰了他一下,三爷又改了口:“俺知道这么做很对不住老夫人,俺先谢罪了!”
“好,好,我答应了,你快起来!”老太太忙说。
三爷这才起来,红牡丹也向老太太抱了抱拳:“谢谢老夫人成全!”
老太太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们也是迫不得已,谁让我生了这么个畜牲呢!”说完看了看外边的天气说:“既然不急,就一起吃完晌饭再走吧!”
红牡丹的神色却有些犹豫,老太太一看就说,“怎么?姑娘还不放心?怕我这个老太太会在饭菜里下毒?”
红牡丹一听笑了:“老夫人想哪儿去了,俺是觉得求你帮忙,还在这儿吃饭,太打扰了,实在过意不去!”
老太太也笑了:“没什么,不也是赶上了吗?对了,你外边还有人吧?让他们都进来吧!”老太太说完就让女佣去安排做饭,三爷也起身去门外,叫外边的人进屋。
趁吃饭前的空档,红牡丹向老太太要来纸笔,给许大马棒写了字条,让其中一个女保镖给送去。
再说许大马棒在夹皮沟的司令部门前,有两个小匪正在值勤站岗。突然一个纸团飞过来,正砸在一个小匪的头上。他把纸团打开,一块石头就掉了下来。两个小匪凑在一起看,脸上当即都变了颜色。其中一个小匪拿着纸条慌慌张张跑进来,压低声音说:“报告司令,大事不好,红牡丹她……”
许大马棒正在闭目养神,他猛然睁开了眼睛,看了一眼那个小匪问:“红牡丹怎么的了?”
小匪没说话,把手上的纸条递了过来。许大马棒接过来一看,惊得他“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色大变,他万万没有想到红牡丹会帮助三爷抓他的母亲做人质。
那张字条上,红牡丹约定的时间是午后二时,地点是夹皮沟镇西山上的山神庙。山神庙坐落在一座小山上,山没有多高,坡度也缓,坡长有四百米,都是些灌木丛。不但山上、山下都看得很清楚,喊话声也听得见。站在山神庙旁,方圆几里一目了然,有人埋伏,会不会被追击,一看就知道。红牡丹选择这么个交换地点,也是煞费苦心的。
许大马棒来到时,红牡丹和三爷等人及老太太一起正站在山神庙门口。而红牡丹的两个女保镖正在山神庙的后门牵马候着。老太太的那个老家人也在后门,就坐在带篷的马车上。
许大马棒老远就看见山神庙的门口站着几个人,等来到山脚下,他就看到其中母亲的身影。她身上穿的那件狐皮大衣,还是他去年让人给量身定做的呢。
看着母亲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似乎很无助的样子,许大马棒的眼睛就湿润了。他朝山上喊了一句:“娘,你别急,俺来救你来了!”
老太太却没开口,她心里正生儿子的气。许大马棒喊完话却不见母亲的回应,就抱了抱拳,又喊道:“请问哪位是奶头山上大当家的?”他竟然客气起来。
红牡丹看了眼三爷,她就朝山下喊一句,声音故意很粗:“许大马棒,俺大哥他没来,有啥事就对俺说吧!”
许大马棒一愣,倒不是因为红牡丹那怪怪的嗓音,而是没想到三爷却没来。
“我不和你说话,你去叫刘三炮见我!”许大马棒又喊。
红牡丹回道:“信不信由你,反正俺大哥没来山神庙!你要真想做这笔交易,把俺弟兄放了,俺就放了老太太,咱们各走各的路!”
此时,在马上被绑着的三爷的那个弟兄,早就看见了三爷,而那个开口的陌生人偏说不在,他一时也不明白,三爷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那好,那你先把我娘放了!”许大马棒似乎已相信了三爷没来。
红牡丹冷笑了两声:“许大马棒,你糊弄小孩子哪?俺不跟你废话,若是不想交换,俺马上走人!”
红牡丹说着,拉着老太太转身就要走。
许大马棒急了:“等一等!”喊完话,他就朝一个小匪努了努嘴。那小匪便把三爷的弟兄从马上拉下来,松了绑,然后往前一推,那个弟兄就踉跄地朝山上走去。他的身体显然很虚弱,走得很慢。红牡丹看得着急,便让跟三爷来的弟兄下山去接。三爷的弟兄很快跑到松绑的弟兄面前,搀扶着他上了山。三爷一把握住被绑架的弟兄的手,连声问:“伤着没有?”被绑的弟兄有气无力地回答:“大哥,俺没事,俺几天没吃饭了!”三爷不放心地又检查了一遍,见除了胳膊上有绳子的勒痕,确实也没有重伤。
“人我放了,你们也该放了我娘吧?”许大马棒又喊起来。
红牡丹向山下看去,突然冷笑两声:“你放心,我肯定会放了老太太,可不是现在,俺还要老太太送俺们一程。只要你保证没人追赶,俺不会伤害她的!”
红牡丹此话一出,不但山下的许大马棒脸上变色,三爷和老太太的脸上也都变了色。
红牡丹喊完就转过头来,很客气地对老太太说:“老夫人,俺不想多解释,你儿子已撒开人马想把我们都逮住,所以你还得送俺们离开!”
老太太一听,就点了点头:“那好吧!”
三爷想说什么,许大马棒的声音又传来:“你们怎么能不守信用!”
红牡丹冷笑着回了一句:“对不起,俺也是跟你学的!”然后,红牡丹就扶着老太太要进山神庙。
三爷却突然说话了:“不行,俺觉得不能带老夫人走!”
红牡丹停下脚步看着三爷。
三爷又说:“咱刚才答应了他,他放人咱也放人,咱不能说了不算。再说老夫人这么大岁数了,还要跟着咱折腾……反正俺不能这么做!”
“俺也不想这么做,可你没看见许大马棒一伙人都骑着马?咱们要想快点儿脱身,就得带着老夫人一块儿走!”红牡丹急道。
老太太也忙插言:“没关系,我吃得消,我就和你们一块儿走吧!”
三爷看了看老太太,态度更坚定了:“不行!俺宁可不走,也不带老夫人走!”
“你……”红牡丹气得瞪了三爷一眼:“真是个死木头疙瘩!”
红牡丹在奶头山已领教过三爷的犟脾气了,时间又紧迫,只好转脸对老太太说:“这样吧,老夫人,一会儿你就留在山神庙里,等俺走远了你再出来!”
“那你们……”老太太显然也很担心红牡丹和三爷的安全。
“你放心吧,只要俺们跑远了,他们想追也不那么容易!”红牡丹看着老夫人说。
老太太点了点头:“那好吧!”
红牡丹和三爷又向老太太道了谢。三爷还让那个被救的弟兄给老太太磕了头,这才直奔后门而去。
六个人五匹马,红牡丹二话未说,把自己的马让给被救的弟兄,让三爷先上马,然后她也跨上马,双手抱着三爷的腰。其余的人也都分别乘上自己的马,便一起向山下冲去。说老实话,三爷没见过红牡丹之前,她的形象在他的心中是被传奇和男性化了。但在奶头山上,在红牡丹摘掉帽子和围巾的那一刻,他就受到强烈的冲击,就和弟兄们一起动了心。
红牡丹也正烧得满脸通红。在那紧张时分,她虽然与三爷同乘,但注意力却不在这上,现在心思却不由自主地往上靠了。她从来没有这样紧紧地贴过一个男人。她与三爷只接触了两天,竟发现自己开始喜欢这个男人了。
无论是与鬼子周旋,还是占山为王,红牡丹都比三爷有经验。她知道目前最迫切的是整顿军务,建立通信渠道,所以她要求弟兄们练习隐蔽射击的同时,还让他们轮流练习骑射。她还在奶头山的周边布置了一些眼线,只要发现有什么异常,就飞马来报,除非遭遇大规模的骑兵和机械化部队,消息就总能赶在敌人的前头。
一切都有模有样,一切都有条不紊,眼看着队伍一天天成熟起来,按理说三爷应该高兴才是,可他却一天天地消沉了,是一个男人的自尊心冒出来左右了他。自打回到奶头山,山上的事务主要由红牡丹来张罗的,三爷想插手也插不上。即使有的事能插上手,也是扮演助手的角色。他这个大当家的,怎么看怎么都坐得不当不正。
三爷很感激红牡丹,可那是另一码事,自尊心却让他感觉与红牡丹有了距离。红牡丹枪法准,他的枪法也准,但红牡丹能使双枪,他却不会。而且红牡丹还有很多长处,他也暂时不具备。非常明显,这一比之下,三爷就处于劣势了,所以他就很自卑。而这种自卑的心理,又自然而然地会影响到他对红牡丹的接受态度,他就觉得自己没资格喜欢人家,人的心理有时就是如此微妙。
红牡丹当然看出了三爷的变化,突然明白自己让一个男人不高兴了,就觉得很歉疚,她甚至还怀疑自己在山林游荡野惯了,已失去了女人的本性。红牡丹想挽回一下,或者说是哄一哄三爷,就主动找三爷,说是想教他“双枪技法”。没想到三爷没领她的情,让红牡丹很伤心。其实三爷不是不想学,他早羡慕得不得了,就是碍着面子。打那以后,红牡丹无论做什么事都先让三爷出面,可三爷却认为这是在耍弄他:“明知他不懂,还让他往前站,这不是让他难堪吗?”这误会就越来越大了。其实三爷也动过把位置让给红牡丹的念头,可他却怎么也狠不下心来,关键是他心里还装着上山前的许诺:他要等机会带着弟兄们回家!
红牡丹是让三爷喜欢并佩服的女人,可男尊女卑的思想在他大脑里还留着阴影。被一个女人篡位夺了权,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况且以后还要听这个女人的,这让他男子汉的脸面往哪搁呀? 他在弟兄们面前还怎么混哪? 当然,他不让位还有一种解决办法,就是让红牡丹离开,各走各的路,但那更不是三爷所希望的。从抗日大义上讲,红牡丹无疑是很难得的力量;而从个人情感上讲,他更不愿让红牡丹离开。三爷就一直在这种矛盾中挣扎,看来必须做个了断了。
对于三爷的反应,红牡丹当然也很清楚,却一直不动声色,似乎在等待着三爷有什么举动。她是在考验三爷,还是窥视着什么时机?总之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她不会轻易放过三爷的。试问哪一个女人碰见自己倾心的男人会随便撒手?再者说,在没见到、没喜欢上三爷之前,她就已经打算抓住三爷这股抗日力量了,既然事情已经僵到这儿,总会有解决的办法的。
家乡的季节是很分明的,昨天还冷得结冰,今天就开始融化了。山路上尽是淤泥,人行走很难,马蹄子也打滑。这样的时节就不用担心鬼子上山来了,所以奶头山的弟兄们心情都很放松。三爷就是拣这样一天,把弟兄们召集在一块向阳的山坡地上。弟兄们似乎也猜出了点儿什么,本来轻松的心情又紧张起来。三爷看着大家,脸上的笑容很坦然。他深思熟虑几天,才鼓起勇气这么做的。
“弟兄们,这些天来有件事一直憋在俺心里,不跟弟兄们说一说,俺就不痛快……”
说到这里,三爷顿了一下:“俺斗大的字不识几个,说话也不会绕弯子。俺就直说了,红牡丹的名头,大家以前都知道,现在也都亲眼见识了她的能耐,俺想推举她当大当家的,弟兄们说咋样?”
三爷的话音刚落,人群就喧嚣起来,有叫好的,有对三爷表示敬佩的,当然也有反对的,特别是同时上山的赵炮李炮等几人冲着三爷大喊:“大哥,俺还是信你,就认你做当家的!”
这时红牡丹站了起来,她扬了扬手,人群静了下来:“弟兄们,听俺说两句。俺闯荡山林多年,早已置生死于度外,这第一把交椅,俺倒是没看重,也没想来坐……”
红牡丹还没说完,就听被她从许大马棒刀下救出来的那个弟兄喊:“红牡丹姑娘,弟兄们都信得过你,俺大哥也是心甘情愿的,你就别推辞了!”
人群里又是一阵随声附和。这时,三爷又站起来表态:“红牡丹姑娘,这大当家的交椅,俺可是实心实意让你来坐的!”
红牡丹看着三爷笑了笑:“大当家的,俺知道你是实心实意,可俺也是实心实意,你就放心吧!”
红牡丹说完,三爷刚想再说什么,红牡丹却把话转向众弟兄,声音提高了许多:“弟兄们,你们听俺说呀!”人群又静下来,红牡丹接着说:“弟兄们,今个儿大家聚全了,俺就当着你们的面跟大当家的说件事,希望你们作个见证!”说着,她又顿了顿:“俺量山跑马,讲究的就是直来直去。话摆在明里,也没有什么事见不得人的,俺红牡丹今天就不知羞耻了,俺想嫁给大当家的!”红牡丹说着便瞧着三爷:“不知道大当家的嫌不嫌弃俺?”
尽管大家都晓得闯荡山林的男女都不遵循凡俗,可所有的人还是都愣住了。弟兄们根本想都没想过,红牡丹会嫁给三爷。三爷倒是想过,可那也只是他见了红牡丹后的一个幻想,只是幻想了一下就放过去了。没想到今天竟真的要变成现实了,而且红牡丹还是当着众弟兄的面表示出来的,这更让大家感到意外。特别是三爷,听到红牡丹如此直率的表白,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愣了片刻的人群突然间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如果红牡丹能和三爷过到一起,谁做大当家的也就无所谓了,这确实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这……这……”三爷红着脸憋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可他的心里却美得像朵花儿——既保住了大当家的宝座,又能抱得美人归,这天底下还有这等好事?
“俺知道你的心,若是不嫌弃俺,摇头不算点头算!”
红牡丹刚说完,那个被红牡丹救下的弟兄又喊起来:“有啥不行的?你还是个大当家的,娶个压寨夫人咋了?”
三爷很难为情地笑着,也没说什么。众人又喊起来:“红牡丹姑娘,他不说话就是答应了!”众人又是一阵哄笑,然后就拥了过来,把三爷往红牡丹的怀里推搡着,闹着,笑着。一对新人在众人的吆喝声中拜了堂。
三爷又结婚了,红牡丹名正言顺地成了国林的三奶。
日本鬼子投降了,家乡解放了,三爷终于带着弟兄们回了家。
1946年,光复不久的东北虽然大股土匪被我东北民主联军打垮或被赶进深山老林,但还有几股土匪残部和一些散匪不时进屯子骚扰破坏。特别是国林的家乡,更是土匪经常出没的地方。他们拦路抢劫,恐吓群众,甚至进村绑架毒打农会主任,杀害土改干部,造成社会混乱,人心惶惶。为稳定社会治安,保卫人民生命安全,保证土改运动的顺利进行,土改工作团在抓政权建设的同时,狠抓了武装建设。县里成立了县大队,各区建立了区中队,村屯建立了自卫队。三爷是打猎出身,又上山打过鬼子,枪法好,便当上了区中队的队长。
这年深秋的一天,县里送给三爷一份情报,说有十几名散匪进老保安屯大吃大喝以后,抢些米面油,于天亮时离村经大六站奔向东山。接到情报后,三爷立即召开区中队班以上干部会。大家分析,既然土匪已经进山区还故意向区里透露信息,有何意途?这里定有文章。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分析结果有三:一是土匪仍在屯里,土匪不离屯是为稳住区中队;二是调虎离山,诱区中队追赶土匪,他们乘虚进屯抢劫;三是在区中队剿匪途中设埋伏,消灭区中队。三爷根据大家分析做了两个部署:一是命令区中队付队长率三个班包围老保安屯消灭土匪;二是在区中队所在地实行动员,各村自卫队农会凡有武器的都集中到区内,统一部署,统一指挥,随时准备打退土匪进攻。
当夜,付队长率三个班绕过庙岭正路,由胡家沟岗顶穿过,靠近保安村的后山,从东北西三面向屯子包围,留下南面,在路边设下埋伏,以达到既保护百姓又消灭土匪的目的。这时,屯内除可听到几声犬吠外,静得出奇。直到东方发亮时,付队长下令,从东北西三个方向向屯内开枪,并大喊缴枪不杀。
果然不出所料,土匪并没有离开屯子,他们以为区中队不会来,而在屯内放心大胆地住下来。枪声把他们从梦中惊醒,听到东北西三面都有枪声和呐喊声,便猫着腰向南狼狈逃跑。事先埋伏在通向南山路边河床里的区中队战士猛烈向匪徒开火,当场打倒了八个。
两个土匪刚想跳下河床,正好进入埋伏的阵地,只得乖乖举手投降,只有三个土匪从西边跳下河床侥幸逃脱了。经过十几分钟的战斗。击毙八个土匪,生擒两个,逃掉三个,得枪十支,弹药一千多发,区中队无一人伤亡。
当凯旋的区中队到达区政府的东门外时,受到了区领导和群众的热烈欢迎,在总结会上受到了区政府的表扬。会后,区政府送来一口大肥猪,慰劳得胜回来的区中队干部战士。
土匪谢生堂是东北最大的土匪头子谢文东的族侄,谢文东拉起队伍后,谢生堂借宗族的关系谋得个上尉的官衔。在匪队中,上尉还算不得什么大官。而谢生堂更是有官无职,仍给谢文东管理马匹,还不如孙悟空当“弼马温”自在呢。谢文东的队伍被打散后,把四十匹马藏在东山中一个叫阴阳鱼屯的小屯里,交给谢生堂看管。谢生堂在接近年关时跑回家里探亲被人发现,密告给三爷。区中队于当晚派兵将谢生堂家包围,活捉了谢生堂。经过审讯,谢生堂如实交待了谢文东在阴阳鱼藏的马匹和在宝清县山洞中藏的武器弹药等物资。因阴阳鱼屯离区中队所在地不足百里,区中队首先派人去阴阳鱼,证明谢生堂交待属实,起回四十多匹马和一辆苏式四轮车。
宝清县离区中队驻地二百多华里,加之公路的所有桥涵在日军溃退时大部分被破坏,路途艰难,往返需七天。依据谢生堂交待,为取回山洞中存储的大批物资,区政府从各村调集三十辆大车,在区中队的押解下,由谢生堂带路,奔往宝清县密林中的山洞。山洞中确实藏有大量物资。但所藏武器都已破旧不堪,不能使用了。有许多烧毁了的轻重机枪及药品、文件、名册、任命状等。还有迫击炮弹、黄炸药、大铁桶汽油、马驮炮架、汽车机器零件、马拉炮车等。看起来,谢文东真想大干一番,什么破烂东西都收藏,以便东山再起。
这么多东西一趟是拉不回来的。区中队就挑选有用的东西运回三十车。这些物资都交给合江军区和三五九旅部队了,其中有几箱医疗器械药品送给了县医院。还有两大箱文房四宝及一箱委任状,引起大家浓厚的兴趣。委任状是白绸制的,手帕大小,印着现成的黑字,落款是东北挺进警备司令部的官印和上将司令官谢文东的名章。区中队员你拿一叠,他拿几块互相乱填,一时成了嬉耍打闹的玩物。值得一提的一箱,是谢文东土匪在东北境内的花名册,装订整齐。三五九旅对这些花名册很感兴趣,全部拿走。据说后来这些花名册真起了大作用。《林海雪原》中的侦察英雄杨子荣就是拿着这些花名册骗得土匪“座山雕”的信任,智取威虎山的。东北境内大大小小的股匪也都在劫难逃,各县的自卫大队纷纷行动,把隐藏在各村屯的土匪都挖了出来,一网打尽了。
1947年秋的一天下午,三爷接到上山打猎的炮手报告,在九间房发现小股土匪。所谓九间房并不是村屯,仅仅是靠公路边上建的九间草房,供来往行旅住用。“八·一五”光复的乱麻地时期,那里已空无一人。由于它地处勃利、鸡西两县交界的深山老林之中,历来是雁过拔毛的危险地段。
接到这个情报后,考虑到区中队的两辆运输车近日从鸡西回来正路过九间房,怕有被土匪袭击的危险,便召开紧急会议,派区中队的两个班直奔九间房。经过三个小时的急行军。接近九间房一公里时,便从侧面接近九间房。当把九间房包围起来的时候,里面却毫无动静。这时毕班长率两个战士到窗前喊话,屋内仍无反映。随着,毕班长向屋里扔了一颗手榴弹,爆炸后仍平静如初。战士们冲进去后扑了空,这时方知道是个空屋,大家紧张的心情才松驰下来。稍事休息后,正准备往回走时,突然岭下不远处传来几声枪响。三爷说了声上当了,土匪可能在前边把运输车给劫了!立即率战士们顺盘山道快速接应。没跑多远枪声停了,却听到了去鸡西的运输队战士说话的声音。走过弯路看见他们拖着沉重的猎物向公路走来。原来,运输的车队走到九间房附近发现山坡上过来一群马鹿,便一阵乱枪打死两只,说说笑笑地驮过来了。
这次九间房之行虽然没有伏击到敌人,却胜利地完成了接应任务。区中队大摆马鹿宴,庆祝运输队凯旋归来,一直闹到后半夜才结束。
快要过春节了,这是国林的家乡解放后的第一个春节,家家户户都在为春节忙碌着。可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多狐狸,大白天就敢进村叼小鸡,挨家挨户地排号,谁家养多少鸡它们好像都非常清楚,轮番着品尝。这下可把乡亲们逼急了,民兵护村队白天晚上不间断地巡逻。护村队没有先进武器,只有两杆猎枪,其余的就是红缨枪,大刀片之类的原始刀枪,只要听到谁家的鸡鸣狗叫,立刻呐喊着冲过去,把狐狸轰跑了事。因为家乡人那时迷信,认为狐狸打不得,有些人家还供奉狐仙,狐狸都是狐仙的子孙,只能轰赶,不能往死里打,若真把狐仙惹恼了,会得报应的。
进了腊月,三五成群的狐狸竟敢大摇大摆地连续咬死好多鸡。老狐狸指挥,小狐狸便往返穿梭地往村外叼,仿佛它们也在张罗着筹备年货。让狐狸把过年的东西给抢走了,家乡人还咋过年?男女老少都埋怨护村队是聋子的耳朵——配搭,光吃饭不干活。当区中队长的三爷比谁都着急,因为以往听到谁家的鸡鸣狗叫,护卫队赶过去时都能见到狐狸,一阵吆喝便能把它们赶跑。但这几次不同了,尽管护村队以最快速度冲过去,狐狸早已逃得没了踪影,地上只留下一串小脚女人一样的脚印。可护村队撤离后,又听到小鸡的惨叫声。护村队赶紧返回来,也怪,又是什么也看不到。有人说碰上了狐狸精,凡人看不到它的真面目。若不是狐仙下凡,哪能出这等蹊跷事?听了这些风言风语,有几个小伙子害怕了,吱唔着说要退出护村队。三爷不信这一套,拍着胸脯对乡亲们说:“哪里有什么狐狸精?都是自己吓唬自己,要是真有,我倒想抓一只给乡亲们看看!”
接着两个晚上,三爷都睡不好觉,一直在琢磨:狐狸为什么跑得这么快,眨眼间就没了踪影?三奶安慰三爷,也不要太心急了,情况总会清楚的。
这天中午,三爷正在家抽闷烟,突然听到门外有人喊:“三哥在家吗?”
三爷出门一看,是村里的杨寡妇。三爷对杨寡妇没什么好感,因为她过去跳过大神,装神弄鬼地愚弄过乡亲们。翻身的农民曾让她给挨批斗的地主老财陪过榜,还陪过地主老财游过街。这次见杨寡妇主动找上门来,就皱了皱眉头问:“什么事?”
杨寡妇神秘地说:“我想帮三哥一个忙。”
三爷哼了一声没说话。杨寡妇上前一步悄悄地对三爷说:“你不是想见见狐狸精,还想知道那个小脚女人是谁吗?我可以告诉你。”
三爷抬起头盯着杨寡妇突然瞪起眼珠子:“你告诉我?你不是又要装神弄鬼吧?我可丑话在前,你再搞迷信,我就让民兵把你押到县里的大牢里蹲几天!”
杨寡妇却没把三爷的话当回事:“我可跟你说了,你爱信不信,那小脚女人的脚印就是狐狸精留下的!”
“什么?狐狸精能留下人的脚印?说着说着你又……”
三爷刚要训斥杨寡妇,突然想起刚才自己不是也这样考虑过吗?莫非那狐狸精真和那女人的脚印有什么关系?想到这里,三爷的态度缓和了许多,忙让三奶把杨寡妇让进屋里,给杨寡妇装上一袋烟,等她“滋溜滋溜”地抽了一阵子,三爷才问:“你说女人的脚印是狐狸精留下的,有什么证据?”
“你们追撵那群狐狸时,那群狐狸是跑了,可它们的头儿——那只狐狸精却在你们身边站着哩!”
三爷一听笑了:“狐狸精在身边站着我们能看不见? ”
“那狐狸精穿着女人的衣裳,混在人群里喊着打狐狸,你们怎么能看见?”
听了这话三爷有些生气地问:“狐狸精咋能穿女人衣裳?还能说人话?”
杨寡妇摇了摇头说:“要不怎么说是狐狸精呢?你们撵狐狸是在夜晚,虽然有灯影,但毕竟不如白天清楚,何况狐狸咬谁家的鸡,这家的男女老少都会跑出来打狐狸。匆忙中,你们如何分得出哪个是人,哪个是狐狸精?”
三爷听了,觉得杨寡妇的话有几分道理,又问:“你能分辨出那个穿女人衣裳的狐狸精吗?”
此时的扬寡妇有些得意:“自然了!”
“那好,再撵狐狸时你也去,当场把狐狸精给我指认出来,好让我们打死它,为乡亲们除害!”
听三爷这样说,杨寡妇突然后悔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别……别的……,晚上……我不敢……出……出门!”
三爷把脸一板:“你刚才说的要都是实话,有什么不敢的?何况还有那么多民兵在场。是不是又要装神弄鬼来吓唬乡亲们?要是这样,我让民兵把你和狐狸精一块儿打!”
杨寡妇被三爷威严的面孔吓住了,赶紧点头说:“别……别的,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隔天后半夜时分,村西头赵四虎子家的鸡又“咯咯”地叫起来。
三爷吩咐护村队的民兵赶紧包抄过去,便让三奶赶紧去敲杨寡妇家的门。杨寡妇跟三奶来到赵四虎子家一看,院子里围了好多人,赵四虎子家的三十来只鸡全被咬死,民兵们仍然没有看到狐狸精的踪影。
这时,杨寡妇用手摇了摇三爷的胳膊,三爷知道她要说什么,就把手中的猎枪端起来小声说:“别怕,指给我,哪个是?”
杨寡妇指了指人群中一个穿花棉袄黑裤的小个子女人,哆哆嗦嗦地说:“就是……就是她!”
三爷定睛一看,这个小个子女人果然面生,不是本村人,贼眉鼠眼就要逃的当儿,三爷赶紧把猎枪对准她就搂火。怪了,猎枪竟然没有响!
三爷顾不得检查猎枪出了什么毛病,急急忙忙地喊道:“快!把那个穿花棉袄的小个子女人围起来,往死里打!”
民兵们一听三爷喊打一个女人,顿时都愣了,不是要打狐狸精吗?怎么打起人来了?谁也没敢动家伙。就在众人一愣神的刹那,那个小个子女人转身就往村后的山里跑。
三爷高喊一声:“追!”握着枪首先追了上去。民兵们这才恍然大悟,这个小个子女人可能与那行奇怪的脚印有关,立即尾随着三爷向前追去。可惜晚了一步,那个小个子女人竟然跑得飞快,眨眼间便消失在夜幕中,一路上只留下一行歪歪斜斜的小脚女人的脚印。
关键时刻猎枪竟然没响,放跑了狐狸精。这回杨寡妇有话说了:“这不是你枪的毛病,是那狐狸精会使法,没让你的枪响!”
“有这等怪事?”三爷仔细地把猎枪检查了一遍,确实没有什么毛病,他又端起枪朝天放,“砰”地一声响了,和往常一样响亮。
“真他妈的邪门了!”三爷端起猎枪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这一夜,三爷光“吧嗒吧嗒”地抽烟袋,犯起了寻思。再有几天就要过年了,如果不把这个狐狸精铲除掉,乡亲们怎么能过好年啊?三爷寻思到天亮,也没想出个好主意。
这时,杨寡妇又来了,屁股一沾炕就说:“你的猎枪打狐狸精那是戴草帽亲嘴——差远了!”
“为什么?”
“威力太小,打个兔子,野鸡还行,什么时候打过狐狸?别说那是个狐狸精了!”
经杨寡妇这么一提醒,三爷想起来了:“是啊,村里人还真没有用猎枪打过狐狸,过去都是在山上埋夹子逮狐狸,后来被村民们踩过几次,村农会便不让埋了,所以这几年狐狸才猖狂起来。猎枪打不住狐狸我信,可为什么连响都不响呢?”
这回杨寡妇有嗑儿唠了:“说这话又有些迷信了,你别怪罪。你的猎枪不光是威力小,那狐狸精的道行深,会使法,所以你的枪打不响。”
三爷觉得扬寡妇的话越说越离谱儿,可又没有别的充足理由解释,便不耐烦地把她轰走了。心想着明天把区中队带过来,不信还收拾不了一只狐狸精?刚要进屋,又见张大愣迎面走来,愣头愣脑地说:“三哥,我有个主意,一定能把那个狐狸精逮住!”
三爷听他这么一说,顿时眼睛一亮:“有啥好主意?快说出来让我听听!”
张大愣说:“我去刁翎姑姑家串门时,也听说那里闹过狐狸,他们请剿匪的解放军带着冲锋枪进山剿了几次,那里的狐狸就绝迹了。咱们是不是也请剿匪的解放军来一趟?”
让解放军的冲锋枪打狐狸?好主意!那家伙一梭子出去好几十发子弹,不把那狐狸精打成筛子才怪呢!三爷火速来到县城武装部,说明了情况。武装部长是从山东解放区来的老八路,一听三爷说遇到一个穿女人衣裳的狐狸精搞鬼,顿时来了兴趣,亲自带领一个班的战士跟三爷来到村里。
这天是腊月二十七。家乡人有“二十七,杀年鸡”的习俗,家家户户杀了十几只鸡准备过年,杀鸡的叫声此起彼伏,在寂静的夜晚传得很远。
解放军和民兵埋伏在各家各户的房屋后面,准备等那狐狸精一露头就开火。不料天气突然阴了下来,紧接着飘起了雪花。坏了,这种天气狐狸精能出来吗? 不出来,解放军不白来了吗?
快到半夜时,村北的山路上突然蹑手蹑脚地走来一个小个子女人,东看看西望望,一步一步地走向村东头,朝老王家的鸡窝摸去。突然,武装部长的手枪响了。紧接着,战士们手里的冲锋枪也开了火。那狐狸精哪里见过这般阵势,来不及逃窜,就像女人哭嚎似的叫了几声就倒下了,再也没有起来。
人们围了上去。有人提来灯笼,一看,真是一只老狐狸,只不过身上穿着一件花棉袄,下身穿着一条黑棉裤,脚上穿着一双小脚女人的鞋。
三爷脸上透着惊诧,连连摇着头说:“怪了,怪了,世界上竟有这等怪事了!我光听说有披着羊皮的狼,想不到还有披着人衣的狐狸精!”
已经年迈的三爷总是喜欢静静地坐在窗前看外面的风景,三奶就坐在旁边静静地陪着。
这是一个非常静谧的日子,天上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三爷打开玻璃窗,雨几乎是悄无声息的,但多少还是有点儿声音,仿佛向他诉说着什么。突然,一团色彩斑斓的东西撞了进来。三爷一抬头,发现是一只飞龙鸟,由于它找不到栖息的位置,在窗台上扑楞了一会儿,便落在花盆上卧下了。
三爷以为飞龙鸟飞错了地方,也可能是外边下雨,它进来避会儿雨,待些时辰就能飞走的。但三爷观察了它一阵子,也没见它有飞走的意思。三爷想,它是从很远的大山里飞来的吧?如果它不嫌弃我的茅舍,就在这儿歇一会儿吧,我的屋里很安静也很安全,它休息它的,我打我的盹儿,井水不犯河水。并嘱咐三奶不要去管它,两方便吧。飞龙鸟卧在花盆上依然没有飞走的意思,三爷好奇地轻轻走了过去。他原以为自己一起身它就会飞走的,三爷走到它的跟前它也没飞,只是翅膀在抖着,嘴里发出“叽叽”的声音,显得很急促的样子。
三奶说:“它是不是饿了,来找食儿的?”
三爷用小碗盛了些小米儿放在它面前。它一边“叽叽”地说着什么,一边急不可待地把半小碗小米儿都吃了,但还是没有飞的意思。三爷再次走过去,把手伸向了它,但它还是没动。三爷忽然意识到,它可能病了。于是,三爷轻轻地把它捧起来,见它的羽毛被雨淋湿了,右腿骨也折了,便把它那断了的骨茬对接上,让三奶拿来“创可贴”紧紧地裹了起来。三爷还不放心,又在外面缠了一层透明胶带。飞龙鸟像个懂事的孩子,一动也不动,任凭三爷和三奶摆布。当三爷和三奶做完简单的包扎术后,飞龙鸟用嘴轻轻地啄啄三爷的手,又啄啄三奶的手。大概是以表谢意吧?三爷又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地上。它的右腿往上吊着,用左腿一蹦一蹦地走路,嘴里依然“叽叽”地说着什么,然后一抖翅膀,又飞回窗台上的花盆里。
家里多了一个不速之客,三爷和三奶的生活中就多了一份心事。每天早晨,三爷都早早地起来,为飞龙鸟打扫阳台上的粪便,又准备好它一天的吃喝,也不嫌麻烦。高兴时,还要抱它一会儿。飞龙鸟很懂事,不管三爷啥时抱它都很温顺,轻轻地叫着,像是对三爷说点什么。可惜,三爷听不懂飞龙鸟的话,便想,它除了感谢外,肯定是告诉我它想家啦!
为了证实他的想法,三爷专门请教了他的一个朋友——市养鸟协会主席老张头。
老张头对飞龙鸟很有研究,告诉三爷:“飞龙鸟是国家重点保护的野生动物,它能飞到你家,肯定是雨天迷路啦!”
三爷问:“飞龙鸟也会迷路吗?”
老张头说:“人都有迷路的时候,何况一只鸟呢!”
三爷有些担心了,又问:“那它还能找到家吗?”
老张头只是笑笑,没有回答三爷。可能是笑三爷的无知,也可能是笑三爷是吃饱了撑的,正事都管不过来呢,还有心思帮飞龙鸟找家?
在半个月的时间里,三爷每天都开着窗子,希望飞龙鸟能平安地飞回山林里的同伴儿身边,但它一直没走。这期间,三爷为飞龙鸟换了五次“创可贴”。直到最后一次,三爷看到它的伤已经好了,就对它说:“你该走了,你的同伴儿在山里等着你呢!”
飞龙鸟仿佛听懂了三爷的话,只见它在窗台上跑来跑去,嘴里“叽叽”地叫着,很激动的样子。三爷抱起它,把它高高地抛向空中。它在空中盘旋着,鸣叫着,在窗前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就是不肯离去。直到三爷把窗子关上,透过玻璃看见它很不情愿地向山里飞去。
过了很长时间,三爷几乎将那只飞龙鸟忘了。
一天,他站在窗前欣赏雨后的彩虹,忽然听到一片“叽叽”的鸣叫声,便心头为之一振,是飞龙鸟!他急忙打开窗子朝天上望去,只见一群飞龙鸟在天上欢快地盘旋着,像一片色彩斑斓的彩云。它们时而冲向三爷的窗口,时而又飞向天空,留下斑斑点点的彩色影子。
三爷想,这里面或许有一只是我救过的飞龙鸟。正这样想着,只见一只飞龙鸟离开鸟群,箭一样地朝他飞来。还没等三爷缓过神来,那只飞龙鸟飞进窗子,落在花盆上朝他“叽叽”地叫呢。
三爷认出来了,正是他曾救过的那只飞龙鸟。
三奶看着飞龙鸟笑着说:“它是来看你来了!”
天上那群飞龙鸟大约持续了数十分钟的时间,才“叽叽”地鸣叫着飞远了。
三爷明白了,是它的伙伴儿护送着它来串门儿来的。至此,那只飞龙鸟就在三爷家落户,天天陪伴着三爷和三奶。
那年夏天,家乡遭遇了几年不遇的水灾。撤出来的村民被政府安排在附近的乡邻家里。有的村民舍不得丢下家中的贵重物品,就借一只小船儿趁雨小的时候划回去,捞出来一点儿算一点儿。每当有船从村上回来,都带回来一个完全相同的故事:三爷家的房子被洪水淹得只剩一个屋顶,但他的飞龙鸟还卧在屋顶上,谁唤也不走,眼巴巴地盼三爷回去哩!
原来,洪水到来的那天晚上三爷正卧病在床,他是被乡亲们背出村子的。原以为他的飞龙鸟会跟着大家一块儿逃出来,谁知道它却一直固执地留在三爷家,撵都撵不走。由于三爷的病情越来越重,村民们没有把他的飞龙鸟的下落告诉他。但每当有人划船回村里去的时候,都会顺便往三爷家的屋顶扔个馒头让它吃。不过,从村里带回来的消息让村民们的心情更加沉重: 飞龙鸟一天到晚寸步不离地守着那片屋顶,不吃也不喝,只是见到人的时候总要“叽叽”地叫几声。
过了几天,三爷的病情好转了,能够起床行走了,就到处寻找他的飞龙鸟。这时,村民们只好把飞龙鸟的情况告诉他,但怕他情绪激动出现意外,谁也不敢划船带他回去看飞龙鸟。无奈之下,三爷只好拄着拐杖,爬到一个能远远望见家乡屋顶的山坡上,声泪俱下地喊着:“飞龙——我的宝贝儿!我看你来了……”
说来不可思议,远在一二里之外,三爷家屋顶上的飞龙鸟居然听到了,有人见飞龙鸟正朝着三爷飞来。大家兴奋地呼喊着,一齐涌到三爷身边,等待着他的飞龙鸟的到来。
终于,飞龙鸟一路欢叫着飞到了三爷的头顶,落在三爷的肩上。
三爷落泪了,把飞龙鸟紧紧地搂在怀里,边抚摸着它的羽毛边说着安慰它的话。飞龙鸟似乎听懂了三爷的话,不住地点头应和着。乡亲们这才知道,飞龙鸟之所以久久地等在那里,完全是为了它的主人啊!乡亲们为飞龙鸟准备了一顿丰盛的午餐——一袋方便面,以答谢它令人感动的忠诚。好多天没有粒米进肚的飞龙鸟终于放开肚皮吃个滚瓜溜圆。结果,就在那天下午,一件谁也没有料到的悲剧发生了;因为暴食,三爷的飞龙鸟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洪水终于退了,三爷和三奶又回到了家里。每天,都会有飞龙鸟从他们家的屋顶飞过,在蓝天下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彩虹。每当看到它们,三爷就会想起他的飞龙鸟,就会絮絮叨叨地对天空中飞龙鸟们说:“在一个雨天,洪水到来的时候,一只飞龙鸟在屋顶上等他的主人几天几夜……”
自从三爷去逝后,就剩三奶孤零零地一个人守着老房子过日子。二姑见三奶连个作伴儿的都没有,就把自己心爱的花猫给三奶抱去,还口口声声说,送给三奶的花猫可通人性了,你想什么,要做什么,它都能猜到,想方设法满足你。
三奶听二姑说的神乎其神,又见小花猫长得虎头虎脑,确实招人喜爱,就给花猫起了个好听的名字——“虎妞”。冷眼人听了就觉得三奶是个有文化的人,若不然他的花猫的名字怎能和著名的大作家老舍笔下的《骆驼祥子》里的“虎妞”同名呢?其实纯属巧合。三奶并不知道老舍是谁?他笔下的“虎妞”是何人?她是见花猫有虎相,又是个母猫,才灵机一动,给自己的宠物起了这么个雅名的。
虎妞一到三奶家就没见外,似乎与三奶一见如故,总喜欢在三奶的身前身后转来转去,讨三奶喜欢。第一夜,它看着三奶睡下后,便端坐在她的身旁守候。夜里三奶轻轻地翻一下身,它便懂事的把尿罐拉到炕沿下。奇就奇在三奶小解时,它还轻轻的把头转向了一边,好像怕三奶尴尬似的。直到三奶解完手,它才敢转过头来,温柔地看着她。然后又看看炕沿儿上的水碗,好像在问三奶:“口渴吗?”见三奶摇摇头,于是,它又把头贴在炕沿儿上,示意三奶躺下。那天夜里三奶睡的很香甜。
第二天早上,三奶醒来睁眼一瞧,它的虎妞仍然以原来的姿势守护在她的身旁。见三奶醒了,它开心地摇着尾巴,还“喵喵”地轻声叫着。见三奶要下炕,便跑过去给三奶叼袜子、衣服,并把三奶的鞋叼到脚下,就像有人告诉它这样做似的,你说怪不怪?
三奶第一次带虎妞去超市,只要三奶看哪件商品超过五秒钟,它就会利索地将其叼进购物车,然后把头放在三奶的腿上,等着三奶表扬自己。这样的亲昵,三奶从心里往外感到高兴,孤独感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禁不住地唠叨:“我的孙女对我又能咋样呢?有虎妞陪我,比孙女陪我都满意!”至此,三奶果真就把虎妞当做孙女看待了。
有时虎妞看到屋外有人在聊天,他就用嘴叼住三奶的裤管往外拉,一直把三奶拉到邻居们的中间,先讨好地跟邻居们又是作揖,又是转圈儿,然后乖乖的趴在三奶的腿上,似乎在对邻居们说:“这是我的主人,请多关照。”这一切动作,把邻居们都逗乐了,七嘴八舌地夸虎妞懂人语,“啧啧”称赞三奶调教宠物有方。三奶呢,只是抿着嘴乐,美的心里开了花。
转眼,十年过去了。十年来,虎妞不禁成为三奶身体的一部分,也成为她心灵的一部分。三奶开心,它就会把眼睛眯成一条线,也跟着欢快的叫着;而三奶难过的时候,它就会静静的卧在她的脚边,用温柔的眼神默默地注视着三奶,好像说:“我愿意和你相依为命。”
一天晚上,虎妞在帮三奶脱第二只袜子时,突然摔倒。三奶紧急拨打了二姑的电话,二姑找来兽医。兽医给出的诊断是脑梗。这时的虎妞已经十五岁了,相当于人类的八十五岁。兽医还说:“它可能永远站不起来了。”听了兽医这番话,三奶的心就像被浇了一盆冷水,彻底地凉透了。三奶想,它不但陪我十多年,还为我牵肠挂肚,有情有义的,真不忍心看它遭这份罪。可让三奶没想到的是,两天后,要强的虎妞竟奇迹般地站了起来。站起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拽三奶的裤角,让三奶到室外和邻居们聊天。
在三奶和邻居们聊天的当儿,虎妞故意一圈儿一圈儿边跑边回头看,仿佛在对大伙说:“你们看,我还健康得很呢。”虎妞的这番动作,把邻居们都逗乐了,七嘴八舌的夸奖起来:“看,虎妞跟你说话呢,它告诉你它还是个孩子,还能伺候你呢。”三奶的心就像照进了一缕阳光,觉得格外灿烂,竟灿烂得核桃纹式的脸上也映出一片朝霞。
但是,疾病、衰老和死亡还是不可避免地降临了。一个月后,虎妞再一次摔倒了,却再也站不起来了。它卧在三奶的身边,用它那有些浑浊的眼睛恋恋不舍的望着三奶,见三奶用同样的眼光瞧它,便又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挣扎了好半天,仍然没能站起来,只是“呼噜呼噜”地喘粗气。看着它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活着,三奶的心里无比难过。她想,与其这番痛苦的活着,还不如让它早点死去,死亡也是一种解脱,也是自己精神上的解脱,长痛不如短痛。可是,三奶又是多么舍不得她的虎妞哇,如果它真的走了,那么,她的精神寄托也就像气泡一样散去了,她不想看到这一幕,她很害怕……
突然有一天,一向忍受着痛苦的虎妞再也忍受不住了。它竭力想控制自己不叫出声来,但还是禁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急促而悲切。看着虎妞那含泪凝神的样子,三奶固执地想,它一定要有话说。可是谁能理解虎妞的话语呢?三奶左思右想,竟把希望落在国林身上,一言咬定国林一定能听懂猫语。理由是国林英语都能说,还能听不懂猫语?我的天,三奶竟把国林说的英语当成“鹰语”了!国林还能说什么呢?将错就错吧,能够满足她老人家的愿望让国林学猫叫他也会干的! 然而,国林的到来虎妞并不配合,三奶有些失望。这时国林突发奇想,问三奶:“你能把邻居家的猫抱来吗?”三奶楞住了:“抱邻居家的猫干嘛?”“让它俩唠嗑呀,不就知道虎妞想说啥了吗?”三奶听国林这么一说,脸上的阴云顿时散去,便向邻居家走去。
不一会儿,三奶把邻居家的猫抱来了。两只猫顿时亲昵地卧在一起,似在说什么悄悄话。三奶见了,顿时心花怒放,忙问国林:“快听听,它俩说什么呢?”此时,国林不懂也得装懂了,观颜察色地胡诌瞎扯吧。只听虎妞发出低低的声音,像是在请求什么。国林见此情形马上翻译:“虎妞说它的眼睛看不见了,它要邻居的猫帮它看看周围是否有可信任的人。”话到此处,奇迹出现了!邻居的猫像是听懂了国林翻译的话语似的,果然配合着将屋子里的来客全部嗅了一遍,然后回到虎妞的身边,同样发出低低的声音。见状国林又忙翻译:“它告诉虎妞,屋里没外人,有啥话你就说吧。”
接着虎妞再次发出了低沉的呻吟,把脸贴近了邻居猫的脸。国林见状又信口扯谎:“虎妞在哀求邻居的猫,要和它一起来保护你,照顾你。它还说,它的身体已站不起来了,所以它只能用叫声来保护你。”没想到国林的翻译令三奶十分激动,竟然泣不成声,哽咽着对虎妞说:“放心吧,没事儿的,没事儿的。”国林见虎妞仍旧低低的呻吟,赶忙又翻译一句:“虎妞说,它保护你,照顾你。”这时的三奶已经泪流满面了,对国林说:“你问它,它对我有什么不满吗?”“国林见虎妞呻吟的更厉害了,且有眼泪流出,赶忙即景生情地说:“它非常担心你,也非常悲伤。和你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它很明白你心里想什么,也明白你为它而感到不安和悲伤。你所有的情绪它都感受得到,所以,它不想让你为它难过。”国林的翻译再次让三奶泣不成声。而这时,虎妞还在用尽全力地说着什么。它还能说什么呢?国林真的有些没词儿了,挖空心思地想把这场戏导完,却觉得黔驴技穷了。就在这时,虎妞眼里含着的那滴泪水让国林产生了灵感,忙不迭地翻译:“虎妞说,就算我的身体变得很脆弱了,我还是会守在你身边保护你。我最爱看你高兴时手舞足蹈的样子,我想你应该永远是这个样子……”还没等国林翻译完,虎妞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已经是奄奄一息了。此时的三奶,仍沉浸在国林翻译的话语中,竭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让她的虎妞永远记住她开心的样子。
虎妞终于闭上了眼睛,走了。但它把忠诚与感动,永远留给了三奶,也把国林翻译它的话留给了三奶。国林想,只能这样翻译虎妞的话,才无愧虎妞对三奶的一片忠诚,才能让暮年的三奶心里有一丝丝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