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旧游印象钩沉
护龙街上的旧书古玩店
护龙街,如今好像已叫人民路了,十分冷静,汽车是绝对没有的,间或有一二辆三轮车或黄包车。行人很稀少也都很悠徐,在街上溜达,安全是绝对放心的。几乎没有三层以上的房子,或是二层或是平房,显得凋零和衰败。
沿街却有不少旧书店、书画店和古玩店,也有一些卖古钱、案头小摆设和雨花石之类的摊头。据说都是土改后潦倒了的地主家人,拾掇点家里剩下来的小零小碎变点钱。潘伯鹰就曾在这种摊头上花很少的钱买了几十粒石品颇好的雨花石,十分得意。次年春天还专门在他虹口的小楼上,请我和陆澹安欣赏他的水仙花盆里的这些石头。我是外行,陆澹安看了连赞好好,一问价钱,他笑着骂潘公;“你不如抢人家好!”意思是便宜得不像话,等于白送。
苏州是文物之邦,真是藏龙卧虎,哪怕看上去不像模样的一家书画古玩店,也有意想不到的珍品。显然,这些好货都是从倒楣的地主豪绅家里流出来的。那时刚解放不久,文物之类的货品没有人要,标价便宜得骇人。一幅王石谷的翠绿山水条幅,标价只有四十万元;沈石田的行书横披三十万元,翁同和的一幅五言对联更不值钱,只要十万元(当是还没币制改革,万元是后来的一元,上面说的四十万就是后来的四十元)。我的天,简直是糟蹋圣贤!开头我以为是赝品,但潘伯鹰多少懂行,仔细辨认了一会,说是真货。我舅舅家原来有一幅王石谷的山水中堂,日寇侵华时被劫,经常一想起就深表惋惜,我想买这一张条幅送他,也可使他稍得慰藉。心想即使是赝品,也不过是六斤螃蟹的价钱,那时最大的螃蟹每斤只卖七千元(即七角)。于是就买下了。礼拜天带回上海,特地请徐森玉先生去鉴定,徐森老一打开就点头道:“没错,一点不假。”一问价,他只摇头叹气。这幅画一直没机会带回杭州送给舅舅,却在“文革”中给抄了。
砚台就更不值钱了,潘伯鹰只花上十万(十元)买了一块椭圆形的端砚,刻饰上乘,镌有梁山舟的题识。听说后来他送给了沈尹默。
旧书店里也颇有些好书,明版不少,清初刻本更多。但明刻本多数残缺,这些书想必也是土改后地主藏书家捆载而来变点钱的。我非藏书家,对明版什么的并不追求,残本更无兴趣,却淘到了一部完整的《知不足斋丛书》,系字墨精良最早木版印刷本;我在坊间或藏有此书的人处见到的都是竹制印的,这套却是白绵纸印本,盖有“鲍廷博自藏”的阳文长方印记。店主索价八十万,结果六十万(六十元)成交,老板还十分高兴,格外巴结,加送了一本《吴郡墨卷选粹》。在“文革”被抄去的书籍中,我以失去这套《知不足斋丛书》最为心疼。
因为常路过这家书店,有时进去看看书,不进去时也常和老板打照面问个好。彼此熟了,知道他是山东人,姓王,便问他是否是王鏊的后代,居然竟是,因而想起金圣叹的朋友王斫山,问他是否知道。王老板笑道:“知道,是败家子,王家就是他败掉的。”此说正和金圣叹所记王斫山一掷千金的轶事相合,我曾缀一小文以记。这位王老板还介绍了他的一个在临顿路开酒店的堂弟和我们相识,我们以后成了这家酒店的常客。
小酒店里的美食
贾植芳的宿舍在院子靠里,每天下午三点多一点,经过我的门口,就喊:“老何,喝酒去!”于是我们就上街喝酒。有时也有别的人,但以两人对酌为多,一周至少有三四天如此。
开头是不择店家,后来就固定是临顿路上那家王姓的酒店,叫什么店号记不起了,也许就没有店号。临街一开间的门面,有四张小桌子和一些矮椅子。当时没有卖瓶头酒的,都是零酤。老贾和我都还有点量,白干是每人半斤,绍兴酒则每人大约两斤,老贾专喝白干,但这家的白干不佳,我就改喝苏绍。一次店主人还郑重其事地献出了一小坛陈酿,据称已是二十年的旧藏。启封后已凝缩只剩大半坛,酽如蜂蜜,沾唇黏舌。经潘伯鹰开导,方知必须掺以通常的新酒方能饮用,果然香醇异常,为平生所饮过的最陈年的老酒,令人难以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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