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旧游印象钩沉
但更难忘的是那时在酒店吃到的菜肴,那也算是我一生中所享受到的难得的口福。菜肴不是酒店供应的。酒店里也出售菜肴,只是小碟发芽豆,猪头肉,凉拌海蜇之类,我们通常也要一两碟,所说的可称之为“口福”的,是小姑娘和妇女们提着食盒到酒店里来兜售的。这些都是地主家的妇女,烧的全是过去做给主人享用的家常美味,和通常餐馆供应的菜肴比起来别具一格,风味大异。餐馆里的菜肴大抵带一种无以名之只好称之为“市场味”的流行口味,犹如罐头食品那样规格一律,带有批量生产的统货味道,而这些妇女提来卖的却是精致的家常菜肴。苏州人是讲究吃食的,地主绅士等有钱人家尤精于食事,即使寻常菜肴也都精美别致。通常的红烧牛肉,鸡脯,虾球,葱烤鲫鱼等并不名贵的品色,滋味都各有与众不同的个性,和餐馆中的菜肴相比,一品味就觉得不是庸脂俗粉,真叫大快朵颐。价格也想不到的低廉,一小碟两条葱烤鲫鱼,只要一千五百元,即1954年改币制后的一角五分。牛肉,虾球,半边鸽子,和有松子和花生仁的肉圆,也都是一二千元,顶贵的不超过五千,即后来一角至五角。总之,两人对酌,花一万元(一元)就很丰富满意了。这些地主家的妇女和女孩子在土改后虽已没有质量较好的衣服,但都梳妆穿着整齐干净,言谈举止也很不俗,一副有教养的样子。现在屈身于“提篮小卖”,楚楚可怜,确也令人矜悯。一个小姑娘因为常买她的菜熟悉了,谈起来知道是初中学生,每天放了学才赶紧回家提菜出来卖。我给她点钱,她开头坚拒不收,我硬塞在她手里,才低声说:“多谢!”双眼泫然欲泪。她说她的菜都是“阿”(妈妈)烧的,并说她“阿”能整治整桌的酒菜,自然这点小菜不在话下。我们尝的是苏州大家巧妇的美食,这种机遇应当是空前绝后的,那些日子我们真过上了苏州地主饕餮家的生活。
隔壁是一家小面馆,喝罢酒以后,便叫那家面馆送一碗阳春面过来,就着下酒吃剩的菜下面,拍拍肚皮,万物皆备于我,于是带着微醺,慢慢地踱回宿舍。通常总是当我们经过北寺塔门口,院里吃罢饭的学友也稀稀落落地从报恩寺返回宿舍,在院里进晚餐的人顶多也只有半数。
稍事休息,便上街溜达,这回同行的都是同室的人,最终大抵是进戏院或书场。
熏青豆与文君当垆
我对京剧兴趣不大,而且苏州也不是看京剧的城市。当时只有一家开明大戏院,角色都不入流。只有一回碰上杨宝森到苏州演出,这才引起了政治研究院一群戏迷的兴趣。与我同宿舍的胡继瑗老先生更为兴致勃勃,还有一位圣约翰大学的年青教师孙若鉴,这名字中真没有把握说是记对了,只记得是胖胖的小伙,不到三十,是美国威斯康星大学的毕业生,那时刚回国不久。他却是当过票友,上过台的。知道杨宝森到苏州演出,怂恿着大家非去看不可,杨宝森演了十天,他一天不拉地看到底,连礼拜天也不回上海。
张维华教授不算戏迷,我和他联床,很谈得来,虽然早在抗战时候,我在成都时就认得他,但只是相识而已。这回一起在苏州,一谈起来,他的续弦夫人和我的妻子竟是高中时的同学,关系就陡然亲了一层。他那时大约五十来岁,可是却儿女情长,老是想念夫人。我就陪他消磨寂寞,书场他是没有兴趣的,语言就有障碍,于是晚上就陪他上戏院,蹩脚的角儿也照看不误,为的只是打发时光。
多次看戏,即使演员唱做不佳,我们也都大度能容,笑一下就算了。只有一次,演《古城会》,扮关公的红生唱笛腔时腔不圆不说,唱到半路竟断了气,呀呀了半天呀不了字。我们实在不能再忍耐,这才半中间退席,此后再也不进戏院。在我怂恿下,我们改上书场。
张维华从来没有进过书场,双档有情节的片段还能猜懂个大概,单档的开篇之类就不大听得懂唱的什么字眼,我就给他做翻译。听了几场以后也听出了味道,回来路上还别着山东腔学两句。书场似乎叫吴苑书场,名称也不大记得真了。那时书场里的气氛还和解放前一样,一张张方桌,盖碗茶,而且还有干果等小吃。其中一味熏青豆特别可口,这玩意也只有江浙一带才有。以至我们以后说上书场就叫“吃熏青豆去”。1957年和1980年我两次去山东和他会晤,还提“吃熏青豆”的旧事,他还说:“那豆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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