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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浪漫主义

桃花源里最大的官是丁兵。桃花源人常跟丁兵开玩笑说:“丁连长,什么时候,你也能像公社武装部的娄部长一样,成为脱产干部?”

丁兵连连摆手说:“桃花源的先人们没葬到好地方,桃花源人只有劳碌的命,没有脱产的命。”

丁君经常私下里骂丁兵:“卵大的官,神气什么?在朝鲜打了几年仗,连个脱产干部都没混上,只能在桃花源里欺负同姓的丁家人。”

至于桃花源的女人,更是没有“脱产”的时候。孩子临盆的那天,女人们还在田里劳作,咕咚一声生下孩子后,照样下田劳动了。

到桃花源来的脱产干部只有两个。一个是桃花源大队的丁支书。丁支书偶尔会在丁兵的陪同下,来桃花山上打山鸡。在田里劳作的社员们,看见丁支书背着几只山鸡从田埂上走过,他们内心会有无限的羡慕。

丁君说:“像丁支书这样的脱产干部,每天除了喝酒就是打山鸡,当皇帝也没有他这么快活。”

另一个常来桃花源的脱产干部是公社武装部的娄部长。到了抓黑五类的时候,娄部长就会到桃花源里来。娄部长穿一身军装,腰间别一支小手枪,威风凛凛地走在田埂上。

这时候,社员们就会对弯腰在田里除稗草的丁兵喊道:“丁连长,武装部的娄部长找你来了。”

丁兵猛一抬头,连手里的稗草也来不及扔掉,就卟通卟通地爬上田埂,去迎接娄部长。两个人站在田埂上抽烟。在田里劳作的桃花源人,立刻就看出了两个人的差别:一个全身上下干干净净,脚穿皮鞋;另一个挽着裤脚,两腿淤泥。

这就是差别,作田的人和脱产干部的差别。

桃花可不愿当脱产干部。

刘秘书让她脱产在家编山歌,她心里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认为这些脱产干部总喜欢没事找事,小题大作。丁支书打几只山鸡,偏要丁兵陪同。王书记打硪,偏偏要点上漫山遍野的火把。点上火把也就罢了,还要唱山歌来歌颂。歌颂也就罢了,还得要用浪漫主义方法来歌颂。浪漫主义也就罢了,还得要脱产在家……

桃花不愿脱产在家编山歌,她觉得还是在田里同桃花源的社员们一起,出工挣工分最踏实。出多少工,挣多少工分;挣多少工分,分多少粮食,这在桃花源里,是连细佬也明白的道理。一个作田人,怎么能不出工呢?怎么能靠编山歌来挣工分呢?这样挣得工分,又怎么会心安呢?

听了刘秘书的话,桃花心中暗暗叫苦。她不愿意当“脱产干部”,也不愿意唱歌颂王书记的山歌。不愿意不愿意不愿意,她是真的不愿意,不是假的不愿意。可是桃花不敢说出她的不愿意,她只是低着头,不作声。

桃花一不作声,刘秘书就以为桃花是满心欢喜地答应这个工作了。

桃花不愿意当“脱产干部”,她依旧每天同社员们一起在田里出工,如果刘秘书找她要山歌,她就去找彭春牛。彭春牛只要上嘴唇与下嘴唇一碰,立刻就能编出让刘秘书满意的山歌,桃花就可以拿去交差了。

不过,从此以后,桃花确实对王书记多留了一个心眼,也就是丁兵讲的“观察”王书记。

桃花发现,王书记不喜欢现实主义,王书记喜欢浪漫主义。王书记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桃花源是歌舞之乡,戏曲之乡,要演起来唦,要喝起来唦。”

于是,夜晚的政治学习不再念报纸,读文件了,改成了唱戏,唱山歌,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不热闹。王书记还规定:唱戏,唱山歌也算出工,也要记工分。王书记解释说“精神变物质唦。”唱戏,唱山歌唱得好的,不光记工分,还直接奖励大米十斤,由武陵公社粮站负责把大米送到获奖者家里。

桃花源人眉开眼笑。每逢下雨天不能出工的时候,或是夜晚政治学习的时候,桃花源生产队的政治夜校里,欢歌笑语响成一片,沅河戏、傩愿戏、三棒鼓、常德丝弦、常德渔鼓轮番上演,二胡、扬琴、胡琴、三弦、琵琶、笛子、芦笙,乐声悠扬。

除了唱戏,桃花源人还唱山歌。唱山歌分为独唱、对唱、合唱。首先是独唱。

夜郎婆唱:

蜡花锦袖摇铜铃,

月场芦笙侧耳听。

芦笙婉转作情语,

女儿心事最玲珑。

丁兵唱:

阿哥憨憨不风流,

与妹同床不同头。

一块好田不会种,

年年开花别人收。

向媒婆唱:

吃菜要吃白菜头,

跟哥要跟大贼头。

半夜听得钢刀响,

哥穿凌罗妹穿绸。

丁红唱:

放牛放到青草坪,

郎脱裤子妹脱裙。

郎的裤子树上挂,

妹的裙子铺草坪。

砍柴老倌你莫喊,

咳嗽一声绕道行。

刘痒痒唱:

姐姐生得白如鹅,

一对奶子颤波波。

白头挎起满山跑,

夜里喂给情郎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