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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王落桃

丁根说:“都是一些容易点燃的草叶,像干枯的南瓜叶,冬瓜叶,丝瓜叶。”

王落桃叹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果然是真理啊。”

然后,他沉思了片刻,又问:“夏秋季节,火草、火引子随处可以找到,到了冬春季节,火草、火引子怕是不易寻找吧?”

丁根说:“到了春天,火草、火引子不好找,桃花源人有时要到公社林场的禁山里去偷火草、火引子,同禁山的护林员打架是常有的事。每次去禁山偷枯草枯叶,桃花源人都要丁忍或是姜央带路,这两个人力气大,护林员不敢同他们对打。”

王落桃掏出自己口袋里的火柴,望着它沉吟了片刻,然后问丁根:“桃花源人觉得用火柴嘿贵,嘿不划算,是吗?”

丁根说:“火柴太贵。桃花源大队代销店里的洪江火柴,要两分钱一盒。我们桃花源的男劳力在生产队出一天工,挣10分工,到年张结算时,10分工只合6分钱,也就是3盒火柴。何况,这6分钱常常还是赊帐,到不了社员手里。桃花源的男人烟瘾大,有时晚上政治学习,学到半夜三更,一个晚上要抽十几袋旱烟,你算一算,要是用火柴点烟,一个晚上的政治学习,差不多就要用掉半盒火柴。”

王落桃望着手里的火柴,半天没有出声。

丁根又说:“比如说丁红,这个人抽烟抽得厉害。他原来嫌火镰麻烦,用火柴点烟。高德英常常同他打架。有一回,高德英把丁红抱起来,连人带烟一起扔进了桃花潭里。丁红在桃花潭里挣扎,高德英在岸上骂他:‘你到龙王庙里去抽个够吧。在桃花源里,你没有用火柴点烟的命。老娘一天挣的工分,被你两天就抽完啦!’从此以后,丁红也乖乖地用起了火镰。”

从此以后,王落桃也不再用火柴点烟,而是用火镰打火点烟。

王落桃的这一举动,在武陵县产生了广泛的示范效应。桃花源大队,武陵公社,武陵县大大小小的各级干部也都不再用火柴点烟,都用火镰打火。干部们都纷纷涌入王落桃的家乡——水寨生产队,去寻找可以用作火石的白色鹅卵石;然后,他们又涌入桃花源生产队,来寻找可以用作火镰的小石片。

武陵县,武陵公社,桃花源大队召开的大大小小的会议,也与以前截然不同了。开会之前,开会之后,干部们都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布袋,从中取出火镰,然后蹲在地上,打火点烟。一时间,会场上,星星之火,闪闪发光。

干部们一边打着火镰,一边得意地高声炫耀说:“你们看,我这火石可不是一般的火石,它来自于王书记的故乡——汉寿县太子庙公社水寨大队水寨生产队。我这火镰也不是一般的火镰,它来自于王书记蹲点的地方——武陵县武陵公社桃花源大队桃花源生产队。”

以前,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们到桃花源大队或是武陵公社开会时,他们都会有几分自卑,几分羞涩,打火镰点烟时,都会躲到僻静处,生怕别人指着他们的脊背议论道:“看,这是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打火镰点烟,穷得连两分钱的洪江火柴都买不起。”

自从王落桃打上火镰以后,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们腰板一下子挺直了,一旦到了人多的地方,他们就会故意大声地咳嗽,十分张扬地蹲下身子,把火石放在地上,动作夸张地用火镰去刮火石,引得周围的许多人围观。于是,桃花源人就满脸自豪地向周围的人大声宣告:

“县委书记王落桃也像我这样打火镰点烟。”

王落桃还干了一件事,给桃花源留下了永久的印象,那就帮桃花源修了一个水泥晒谷坪。

修建一个水泥晒谷坪,曾是桃花源人多年以来的一个梦想。在桃花源大队的十多个生产队之中,桃花源生产队最穷。那些富裕的生产队,早就修起了水泥晒谷坪,即使是经济条件差一点的生产队,也修起了三合土晒谷坪。桃花源生产队连三合土晒谷坪也修不起。到了每年的双抢季节,生产队长丁牛就会带领男劳力去牛栏里担牛粪,把牛粪糊在晒谷坪上。等牛粪干了,一个临时晒谷坪也就修好了。

夏季多雨,有时候,用牛粪糊好的晒谷坪还没用上两天,一场暴雨下来,晒谷坪被冲刷得稀里哗啦,牛粪满地。

等天晴了,丁牛重新带领男劳力用牛粪糊晒谷坪。男人们一边糊牛粪,一边叹惋:

“唉,什么时候,等我们桃花源生产队也能用上水泥晒谷坪,那就算到了共产主义了。”

“莫讲天话。我们桃花源生产队能用上水泥晒谷坪?到了那一天,连野狗都能吃上白米饭了!”

“关键是要有人。桃花源里没出过人物。桃花源里只出了一个丁兵。丁兵夹着两粒卵子去当兵,又夹着两粒卵子回到桃花源。他在部队,连个班长都没当上。”

“丁兵当个大队民兵连长有卵用。除了抓人打人,卵用也没有,连个三合土晒谷坪也修不起!”

每年双抢过后,在生产队开总结会的时候,丁兵总是信誓旦旦地说:“等到明年,我们生产队有钱了,我们一定修一个高标准的水泥晒谷坪。”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桃花源人依旧在用牛屎糊晒场,水泥晒谷坪依然只是一个梦想。

到了交公粮的时候,别的生产队都是用板车把公粮拉到武陵公社粮站去。桃花源生产队买不起板车,只能用独轮车。社员们汗流浃背地推着独轮车,沿着弯弯的山路,把公粮运到粮站。

粮站的验粮员手持铁揣子,在麻袋上扎上好几个口子,嘴里同时骂骂咧咧:“根本不用验,只要闻一闻,就知道你们是桃花源生产队的:一股牛屎味!”

验粮员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不行,你们的公粮湿气重,里面还夹杂着牛屎颗粒,需要再晒一天以后再验。”

于是,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们,只好把麻袋里的粮食倒在公社粮站的水泥晒谷坪上,重新翻晒一天。社员们把心中的火气,再次发泄到丁兵和丁牛身上:

“狗日的丁兵,在朝鲜战场打了几年仗,连个班长也没混上!”

“狗日的丁牛,你这名字没取好,让我们这一辈子用牛屎糊晒谷坪!”

“这股牛屎味,让我们桃花源生产队失了格。”

别的生产队社员顺利地交完了公粮,他们从桃花源人面前走过时,会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下辈子投胎,千万别投到桃花源生产队。有女莫嫁桃花源生产队。”

第二天,公社粮站里又挤满了交公粮的人,验粮员忙着给别的生产队验粮,把桃花源生产队晾在一边。丁忍急得满头大汗,他找到验粮员评理:“我们昨天就来了,稻谷已经晒了一天,为什么不先给我们生产队验?”

验粮员抽了抽鼻子,颇不耐烦地推开丁忍:“走开走开,一股牛屎味!”

丁忍抓起一把稻谷,将它塞进验粮员的嘴里,噎得验粮员直翻白眼。

“有没有牛屎味?”丁忍揪住验粮员的胸口大声喝问。

验粮员哇哇地吐出口中的粮食,说:“没……没有……牛屎味。”

丁忍问:“现在是不是马上给桃花源生产队验粮?”

看见丁忍的拳头捏得咕咕响,验粮员说:“先给你们验,先给你们验,你别发火嘛。”

回到桃花源以后,社员们都夸丁忍:“丁兵没卵用,还是丁忍的拳头管用。丁忍给我们桃花源生产队摆了一回格。”

桃花源人清楚地记得,王落桃是如何像变戏法似的帮他们修好水泥晒谷坪的。

那一天早晨,王落桃和刘秘书在丁兵的带领下,走过桃花源的晒谷坪。由于前一天下了雨,晒谷坪地滑,王落桃走在晒谷坪上,脚下一滑,他打了个趔趄。丁兵把他扶住了,说:“我们生产队太穷,不要说水泥晒谷坪,连三合土晒谷坪也修不起。你看,一到雨天,晒谷坪就成了烂泥坪。”

王落桃没有做声,他从口袋里取出笔和纸,匆匆写了一张条子,交给刘秘书。

刘秘书接过条子,看了一眼,就急匆匆地朝桃花洞走去。桃花洞外停着王落桃的吉普车。刘秘书坐上吉普车走了。

下午,有许多陌生人来到了桃花源的晒谷坪上。

夜里,桃花源人睡在床上,只听到晒谷坪那个方向传来许多声音:许多人的声音,许多车的声音,许多机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