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陶慕源的印象里,大多数时候,桃花的神情是严肃的,这种严肃与她的年龄不相称,显示出一种少有的庄重。桃花很少笑,即使笑,也笑得很仓促,倏地一下,露出她那洁白的糯米牙,闪电一般,笑容不见了,脸上又带有某忧伤的神色。
陶慕源最喜欢看桃花惊讶的神情。当她感到意外时,两道柳叶眉向上扬起,露出两颗门牙,嘴里发出一声“咦?”
但这天捡菌子是个例外,桃花很开心,笑的时候多。陶慕源看见桃花靠在一棵桃树上,汗津津的脸红扑扑的,同树上的桃花交相辉映。陶慕源叹气道:“可惜没有照相机,不然,我一定要把这一幕拍下来。”
桃花笑吟吟地问:“拍下来作什么?”
陶慕源说:“留住这美的瞬间。”
桃花指着天上,问:“你能留住那朵云彩吗?”
陶慕源沉思了片刻,忽然说:“我要在你靠着的这棵桃树上刻字。”
桃花惊讶地扬起眉毛:“咦?你要刻什么字?”
陶慕源拿起砍刀,在桃花靠着的那棵桃树树干上,刻下了两行字: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桃花源里有个水碓,潺潺的流水日夜流过水碓。在桃花源大队建成碾米厂之前,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们,都要靠这个水碓舂米,碓屋前常常排起长队。想要舂米的社员们心急火燎,碓翘却从容不迫,慢慢悠悠地起起落落。
陶慕源和桃花每次去舂米的时候,总是选择在深夜。那时候,碓房里只有他们两人,周围一片寂静,筒车的转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碓翘有节奏地砸落到石臼里,砰然有声。
陶慕源看着桃花用竹刷子不急不慢地翻动着石臼里的米。当碓翘落下来的一刹那,他真担心它会砸到桃花的手。可是,桃花的手总是能及时躲开,就好像闪电总是能抢在雷鸣之前消失一样。
看着她那双灵巧的手,看着她那身蓝印花布小褂,他有时会陷入长久的沉默,或是耽于某种遐想。这时候,桃花就会用竹刷子在他背上轻轻地拍一下,喊一声:“碓翘砸到你的脚啦!”
陶慕源猛然一跳,抬眼望去,只见桃花已转过身去,依然在不急不慢地翻动着石臼里的米。
陶慕源问桃花:“你猜猜,我刚才在想什么?”
桃花头也不回地说:“鬼晓得你在想什么;你们城里人就是思想重。”
陶慕源看着桃花脸上那沉静、安详的神情,忍不住问桃花:“这样用水碓舂米,会不会很辛苦?”
桃花说:“辛苦什么;桃花源里,祖祖辈辈不都是这样过来的?”
陶慕源说:“长沙城里的碾米厂,一担稻谷倒进碾米机,一眨眼就变成白米了。”
“咦?”桃花扬起眉头说,“这么快?”
但她的眉头很快又垂下了;她说:“那剩下的时间做什么?”
有一回,陶慕源挑了半天的石灰,出了一身臭汗,浑身不自在,他路过桃花溪的时候,准备下溪洗个冷水澡。
桃花正在溪边溪衣服,她劝陶慕源道:“刚出了一身汗,洗不得冷水澡。”
可陶慕源还是一头扎进了桃花溪。
下午糊田埂时,陶慕源开始头痛,浑身乏力,好不容易捱到收工。回到家,他饭也不吃,一下子倒在床上。他头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直想呕吐。
老鼠在墙角“吱吱”叫着,陶慕源痛苦地在心中呼唤:“妈妈,你可知道你的儿子快要死了。”
朦胧中,听到有人在门外讲话:“我叫他不要洗冷水澡,他就是不听。”
接着,虚掩的门被推开了,有人进了屋,点燃了煤油灯,一只柔软的手摸到了陶慕源的额头上,很快又缩了回去:“哟,好烫!妈妈,他发高烧了。”
一块冷水毛巾敷到了他的额头上,他清醒了些,睁开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他先看到桃花微微撅着嘴的焦急的脸,接着,他看到了夜郎婆。
夜郎婆对桃花说:“他这是发鸡毛痧。用鸡蛋和锅底灰拌好,再用鸡毛蘸了擦身子,可以治好他的病。”
桃花飞快跑出去了。她拿来了鸡蛋和鸡毛。夜郎婆从锅底刮下灰,同鸡蛋和了,再用鸡毛蘸了给陶慕源反复擦拭身子,一边说道:“没娘疼的崽,好可怜的……”
泪水从陶慕源的眼角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