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儿娘活了六十年没干啥惊人的大事，只喝过一回酒，叫村里的酒鬼们念叨了好些年。四十三年前，福儿娘被花轿抬进村里，顶着红盖头做了福儿爹的新媳妇。主婚人领着新郎新娘挨桌敬酒，被一桌年轻人热闹地叫号，把福儿爹将住了，腼腆地递不上话，只能把一碗酒干了下去。几碗过去，脸就烧成了关公，腿也站不稳，说话更着头不着尾了，可年轻的伙伴儿们仍是不依不饶、这时新娘子急了，问了他们：“我代替行不？”小伙子们等的就是这句话，满桌子齐声叫好，顿时屋里热闹了，各桌喝喜酒的都停下了，大眼瞪小眼地瞧新娘子，等着看她出洋相。只见新娘子连喝三小碗酒竟如入无人之境，嚷着要换大碗酒。好事者真找来只大黑碗，满满地斟上酒。新娘子先咕嘟嘟地喝下去，又嚷着让一桌子人挨个地喝，谁不喝就从她胯下钻过去！喝完这大碗酒，立刻有人不行了，脸顿时红得猴腚似的，想出去方便一下。新娘子早看透了他们的把戏，一一拦住：“谁不喝就不是他妈养的，再满上，我喝两碗，你们一人一碗！”一桌人你看我，我看看你，蚂蚱的眼睛——长长啦！一圈没到头，人都钻进桌子底下，鼾声如雷了。后来村里人都说，这能喝酒的媳妇，谁家养得起哟！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福儿上完了高中。大学考试刚结束，福儿便病倒了，人瘦得厉害，风吹来都有些打晃。村里人见了都叹气摇头，说福儿不是咱庄户人。福儿告诉娘：“学校已经估了分，志愿也填报完了。”福儿娘说：“考上就别回来了，永远离开这儿，娘死也别回来，坟也不用上！”福儿娘说着叫福儿躺在炕上，从线团上拔根针，扯去线，便在福儿的两肩、头顶、前后心地一排好扎。然后再拔罐子，所谓的罐子就是大罐头瓶子里烧块纸，呼呼地旺着时向腰或脊背急扣上，抽得福儿龇牙咧嘴。拔完了，福儿娘忙出了一身透汗，边擦边说：“以后上了学，干了工作，不管得啥病，都要先在这尾巴根儿拔一罐子。扎针拔罐子，不好也去一半子，灵着哪！”

福儿的录取通知书是月底寄到的。我拿着信一阵风似地跑进他家，险些撞坏了那松垮的院门。只福儿娘一人在家，接过信时那多皱的手竟有些发抖，瞅着，瞅着，眼泪便顺着被岁月犁深的眼角淌了下来。也为福儿的学费、路费犯愁了，这几千块钱上哪儿去弄？如今这学可真是念不起啦！夜里，她躺在炕头睁着眼望着纸糊的天棚，黑鸦鸦的一片，她一个也不认识。这些纸上的字都是福儿以前学过的课本，是她一页页地撕开糊在棚上的。月光打穿外逼进来，有些凄凉。她见儿子也没睡，一会翻过来，一会儿又翻腾过去，心里更一阵阵地发酸。墙角有老鼠唏唏作响，福儿娘睁开眼瞅瞅，那是从她的棺材板下发出的。这是福儿爹生前从大山里拉回来的红松，破了两副棺材板，都是足三五的，一副福儿爹死时用的，这一副是留给她死时用的，这些天来，福儿娘就在这副棺材板上打了主意；如今很难买到红松木板了，这副棺材板至少也能卖上万元，足够福儿的学费了，可自己死后咋办呢？唉，到啥时候说啥话，眼下福儿的学费要紧……想着，想着，福儿娘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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