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前夕,我丈夫负伤了,我随他回到了汉寿县老家。土改那年,我夫家彻底破了产。划分成份时,村子里还是蒋姓的堂兄掌权,我夫家当时已经没有田产,只剩一栋老宅,按理应该划分中农。但是,这们掌权的堂兄出于一番好意,将我夫家划为破落地主,因为破落地主可以分到田土。
不过,他没有想到,这个“破落地主”的成份,以后会给我们一家带来终身的厄运,不仅让我担惊受怕一辈子,还危害到了我的子女。
很快,蒋家嘴土改时的打人杀人,就吓得我们晚上睡不着。有的地主被吊在树上打,有的在批斗时,被台下的群众用扁担打死。还有的地主被用麻袋装起来,绑上大石头,沉到了江里。
我丈夫从小在外面读书,后来又在外面当兵,他这个“破落地主”在当地没有民愤,更没有血债,我这个地主婆虽说是蒋家嘴的媳妇,但在那里住的日子并不多,与当地人无冤无仇。不过,我们还是惶惶不可终日,我们的五个孩子也整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最后,我决定将全家迁往常德。
常德娘家没有我们的住处,百泰堂的房子已经被我的哥哥嫂子们占据了,我们只好在德山租一处房子住下来。但是,一家人生计没有着落。我丈夫身有伤病,再加上他面子薄,放不下架子,找不到事做。全家靠我四处行医糊口。后来我一狠心,把我的两个女儿放到穷人家去做了童养媳。
常德城里搞公私合营的时候,我靠着娘家的关系,进了中医院工作,分配在制药室上班。当时,我万分高兴,心想:“我一定要好好珍惜这份工作,再也不要去当游医了。”
有一天,我和几个职工正在制药室制药,忽然有几个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个人指着我手里的白芍说道:“呵,这白术看起来很地道啊。”
我纠正他说:“这不是白术,这是白芍。”
那个人怔了一下,说:“看起来明明就是白术嘛,怎么会是白芍呢?”
旁边有人向我使眼色,可我还是说:“白芍就是白芍,怎么能说成是白术呢?这是中药,不能随便混淆的。”
那个人笑了笑,说:“你呀,你真是内行人。看来,我是个外行。”说完,他走了出去,其他几个人也跟着走了出去。
我旁边的一个职工小声告诉我:“这个人是新来的中医院书记,你怎么能跟书记顶嘴呢?”
我满不在乎地说:“他说错了嘛。药可是人命关天的东西,出不得半点差错。”
没想到,从此以后,我经常处于紧张的人际关系之中,医院的领导经常在大会小会上含沙射影地批评我,医院的职工一个个见了我,脸上都会露出异样的神色。
后来,运动来了,我被勒令站在台上挨批斗,头上戴着一顶用报纸做的尖尖的高帽子,上面写着“地主婆”、“坏分子”。有人高呼口号:“这个国民党军官太太,反动军官家属,她不老老实实,我们就叫她灭亡!”
我的小女儿就站在台下陪斗。医院的职工在发言中,还把我小女儿牵扯进去了,她们说:“这个地主婆,以前四处当游医,赚了很多钱,她的女儿穿的都是丝绸衣服,从小过的就是资产阶级生活。”
后来,批斗会升级了,我在批斗会上被人打了耳光,嘴角流血了,我戴的高帽上写有“五类分子”这个新的封号。
我这个“五类分子”受到政府的管制,经常要到派出所去接受讯问。
在中医院过得很压抑,我干脆辞去了医院的工作。
这一年,我的丈夫去世了,撇下我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我该怎么活呢?
我母亲看我处境艰难,就让我带着小女儿从租住的德山,搬到了百泰堂老宅。这老宅里住着好几户人家,他们都不欢迎我的到来,说什么“泼出去的水怎么往回流?”
我的几个嫂子天天指桑骂槐,希望把我和小女儿逼走。
在这个时候,我的小女儿又给我惹祸了。有一次,她把我的银饰盒拿出来玩。银饰盒里有一个玉镯子和一个金链子,邻居家的孩子看见了,就告诉了她家里人。她家里人就跑到派出所去举报,说我家里藏有黄金。
派出所的人跑来了,把百泰堂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搜到任何值钱的东西。他们把我抓到派出所拷问了好几天,说我丈夫在国民党部队当营长,在蒋家嘴一定藏了不少黄金。
从派出所回来,我把小女儿狠狠打了一顿,扫帚都被我打断了。
百泰堂的人再次联合起来,威逼我母亲,要把我和小女儿赶走,
说我这个地主婆“把百泰堂染黑了。”
我只好带着女儿搬了出来,重新开始租房住了。
三年苦日子到来了。我在常德县农村四处当游医。到处都是饿得浮肿的人,我想起了祖父当年对我讲过的话。我开始吃南瓜藤,吃棕榈树籽,吃土茯苓,我还把这些东西带回来给我的儿女们吃。
我的大儿子在蒋家嘴造纸厂谋得了一份工作,他在那里谈了个女朋友,女朋友是贫下中农的女儿。我大儿子是地主子弟,能娶上贫下中农子弟,我认为这是天大的喜事。女方家邀请我这个未来的亲家去作客。
我到了蒋家嘴,大儿子带我去他女朋友家。没想到,大儿子却把我带到了我自己的婆家。
我问大儿子:“怎么把我带回自己家里来了?”
大儿子说:“这里以前是你的家,土改时,这栋房子被分给我现在的岳父了,所以,这里现在不是你的家,是你亲家的家了。”
走到老屋前的沅江边,看着这栋气派的老宅,我的心情就像沅江水一样不平静。我想:“三十多年前,我这个常德城里百泰堂的千金小姐,就是坐着花轿嫁进了这栋房子里的呀。那时候,我是这栋房的女主人,我在这里侍奉公婆,在这里生下了五个孩子。现在,丈夫死了,两个女儿也送人了,我自己居无定所,无家可归。自家的房子怎么就成了别人的呢?”
我的亲家知道我曾是这栋房子的主人,可他们接待我时,丝毫也没有不安和尴尬,心安理得地以主人的身份招呼我。亲家公笑嘻嘻的,两颗爆牙露在外面。我想:“当年,他大概就是凭着这两颗爆牙,把我的老宅挖走的吧。”
我的大儿子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在我耳边悄悄说:“我选择跟这户人家结亲,目的就是要把我家的房子夺回来。”
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
居委会的陈主任每天到我家训话,要我小女儿下乡。我小女儿躲了起来。陈主任找我要人。我不交人,她就收缴了我家的购粮证,停止了我家的口粮供应。这一招最狠毒。没办法,我小女儿只好下乡了。她到桃源县的菖蒲公社插队落户。
不久,我得到了一个新的封号,叫二十一种人。常德城里的游街,示众,每一次都少不了我。城里十天一次戒严。每次戒严之前,都要把二十一种人从睡梦中拖出来,集中关押,不准交头接耳,不准乱说乱动。
在屋里蹲了一夜,第二天开始游街示众,脖子上挂一块大牌子,上面写明各人的身份:地主婆,反革命,牛鬼蛇神,孝子贤孙......男人头上戴一顶高帽子,画上鬼脸,女人们被剪成了阴阳头。
我们这些人被绑着双手,用一根长绳子串成一行,在大街上示众。冬天,我们打着赤脚,走在铺着薄冰的路上,脚板钻心般疼。夏天,头顶烈日,打着赤脚,走在半融化的柏油路上,脚下发出吧哒吧哒的声音,脚板上的皮被一块一块扯了下来。
由于二十多个小时水米未进,有好几次,我晕倒在地。围观的人群中,有人讪笑说:“看哪,这不是当年百泰堂的千金小姐吗?她现在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后来不搞游行示众了,来了一个新运动,叫遣送回原籍。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常德人不能在常德呆了,作为二十一种人,我被遣送回我的婆家———汉寿县蒋家嘴。这里本是我的家。土改时,因为害怕,我离开了这里,如今,我又被强行遣送回到了这里。
这里已经没有我的住处,我只能住在生产队的牛栏里。社员们见了我,都说:“还乡团又回来了。”
我的亲家公对我说:“你又跑回来干什么?想反攻倒算?还是惦记着你家的房子?”
隔三岔五地召开斗争大会。我同这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沾亲带故,可开起会来,这些族亲们一点也不手软。
有一次,在斗争会上,我亲家公对社员们说:“这个地主婆这一次回家,是来找她公公埋在地下的变天帐的,谁分了她的田,谁分了她的房,她将来都会要跟我们算总帐的。”
大家听了,一拥而上,把我按倒在地,一阵拳打脚踢。我亲家母从茅厕里舀来了一端子大粪,笑嘻嘻地对我说:“这大粪是你当年住这里时留下的,你把它吃回去吧。”
我不吃大粪,死死咬紧牙关。有人跑回家,拿来了火钳,撬开了我的嘴,把大粪灌进了我的嘴里......
散会后,我独自到沅江边去漱口。望着滔滔沅江水,我真想跳进江里一死了之。这时,我想起了祖父对我说过的话:“娥姣呀,你是享受过十年好日子的,以后吃点苦受点委屈也是应该的。”
我要活下去。
但不能呆在蒋家嘴这个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