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逃亡,一边逃亡一打听,看看哪里有合适的人家,我要找个成份好的人家重新嫁人。最后,我逃到了军山铺公社,在一户瞎了一只眼睛的独眼龙贫农家里安了家。
没想到,我在这个独眼龙家里还是不得安生。只要喝了酒,独眼龙就会把我按在地上,一只脚踩在我身上,笑嘻嘻地对我说:“听说你原来是常德城里的富家千金?真是脱了毛的凤凰不如鸡。想当年,我家里也有八十多亩水田,都被我赌博输光啦,我现在成了贫农。我们家里有两个阶级,阶级斗争不留死角,我家里也要搞阶级斗争!你这个地主阶级不许乱说乱动,必须乖乖听我这个贫农阶级的摆布。”
我最怕他喝酒,喝了酒,他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干得出来,比如,他会骑在我身上,一边用竹枝抽打我,一边喊道:“快跑!快马加鞭!”
有时,他还会一边打,一边痛哭流涕。
我被他打得浑身是伤。
唉,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呢?
我再次决定逃跑。为了不让这个独眼龙找到我,我想我不能再在汉寿县呆了,我跑到了我小女儿插队的地方。
我小女儿插队的菖蒲公社,是一个很偏僻的地方。一条石板小路弯弯曲曲,环绕着这个小山村,三面都是高山,平时,外人很少到这里来,这里的人也难得到外面去。村前破庙的墙上,留下的还是当年土改时的标语。我想,躲在这个地方应该是安全的吧。
我住在我小女儿家。我小女儿家的隔壁也住着一位知青,这位知青的老娘被遣送到了这里。我不认识这个女人,也不想跟她多说话。没想到,第二天,她主动跑来同我聊天。
她说:“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你不就是百泰堂的吗?哎呀,那个时候,你可不得了哟,在上学路上,我同几个小伙伴,远远地跟在你后面走。你一路走,一路剥糖果吃,把糖果纸随手往地上扔。我们几个悄悄把它们捡起来,贴在嘴边,舔那上面的甜味。哎呀,我现在还能闻到那股浓浓的奶香味呢。我们眼红得要死呢。只有百泰堂的千金,才能吃得起这么高级的糖果。你那个时候啊,走路时,头昂得高高的,对旁人看都懒得看一眼,哪里会晓得有人捡你的糖果纸来舔呢?”
我一点也记不起吃糖果的事了。
她又说:“我们家那时也是开药行呢。你还记得吗?你父亲当年把其它几家药行的参茸等名贵药材买去,摆在百泰堂的玻璃橱柜里,标明售价,让顾客明白你们的售价比我们家药行的价格便宜。哎呀,你父亲这一招好毒啊,把我家药行的生意都抢光啦.......”
这件事我倒是有印象。我记得祖父曾经劝阻过父亲,但我父亲坚持要这样做。
我在小女儿那里没住两天,渐渐地,我感到情况有些不妙。生产队的知青,原来见了我都热情打招呼,现在见了我都不理我了。生产队的社员见了我,也像见了怪物一样。我小女儿也问我:“妈,我外公是不是发过国难财?”
我莫名其妙:“什么国难财?”
我小女儿说:“这里的人私下里议论,说我外公在常德滨湖地区发洪水的那一年,故意抬高价格,售卖百泰堂研制的散疫丹,发了一笔横财。还有,我外公的百泰堂药行被顾客称为‘漆黑店’,卖劣质药材害死过人......”
这真是天大的冤枉!民国二十年,洞庭湖滨洪水泛滥成灾,时疫流行,我祖父派出店员,深入灾民家里,免费赠送“散疫丹”。同时,还把药送到各慈善堂,让他们代我们广为散发,不取分文,救了不少人的命。这在当年,是常德城里人人称颂的一件善举,现在怎么成了发国难财呢?
很快,大队民兵开始找上门来,问我丈夫是不是因为罪大恶极而被人民政府处决了?
我的胸口又开始怦怦跳了起来,我知道,这一切都是隔壁那个婆娘造的谣。可是,我现在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呀。
第二天清早,我小女儿到田里出工去了,我还在床上睡觉,房里忽然闯进了几个孩子,每人手里拿着一根竹条,朝我的床上抽打,一边喊道:“地主婆,睡懒觉,剥削人,罪难饶,打死你这个黄世仁!打死你这个彭霸天!打死你这个南霸天!......”
当天下午,阶级斗争现场会就在田间举行。生产队强令我挂上一块木牌,跪在水田里。
我一直跪到天快黑。
生产队长恶狠狠地对我说:“你女儿不听话,嘴巴比刘胡兰还能说。我好心劝她嫁给我侄子,她竟然嫌我侄子文化低!哼!斗争大会明天接着开,一直开到你女儿答应嫁给我侄子为止......”
我知道我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等天一黑,我就开始逃跑了。菖蒲那个地方的山真多。我翻过一座山,又翻过一座山。我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跑着,半夜里,我迷了路,在大山里转来转去,又累又饿。实在走不动了,我就靠着一棵大树坐着。无名鸟发出一声声疹人的叫声。
我想:“会不会有狼过来呢?”
我又想:“唉,叫狼吃了正好,反正这个世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天亮以后,我又开始继续逃亡。我也不知道自己要逃到哪里去。哪里偏僻,我就往哪里躲。有时睡在山洞里,有时睡在社员的屋檐下。饿了就跟好心人讨口饭吃,或是在山野采些野果。遇到有病人的人家,我会帮病人看病。病人的家人为了答谢我,会给我一小包米,或是几个红薯,几个包谷,甚至会留我在他们家里住一晚。
有时遇到民兵查证明,他们会把我抓去关几天,最后又只好把我这个老婆子放了出来。出来后,我又继续流浪,我渐渐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我再也没有想过要回常德。在桥下的涵洞里,我睡得比在常德城里还要安稳。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
有一次,我流浪到了安乡县安全公社。在长乐大队,有一位老婆婆,头和腰都无法伸直,身子长年蜷缩着,我拿出随手带的不锈钢针,给她扎了唇中、三阴交、肾玉这三个穴位,病人很快就可以站起来了。
一个十多岁的姑娘,乳房糜烂。我采来芙蓉花,捣碎后敷在她的患处。不久,这个姑娘的乳房就好了。
在榆树生产队,有一个妇女牙疼得睡不着。我就到田野里去捉来几只癞蛤蟆,用刀刮它们的眉棱处,那里会渗出少许桔黄色的浆液。我把这些浆液收集在酒盅里,再把浆液晒干,制成了蟾蜍酥。我把蟾蜍酥放进那个妇女的牙洞里,那个妇女的牙就不再疼了。
我在安全公社有了名气,许多社员都来找我看病。从社员的口中,我得知这里有个朝鲜女人,她患气管炎好多年了。他们问我敢不敢给她看病。
我问:“为什么不敢给她治病?”
他们说:“这个朝鲜女人是个女特务。”
又有人说:“其实她在日军中当过慰安妇,是个婊子。”
这个朝鲜女人引起了我的强烈兴趣,我找到她家,发现她同安全公社本地女人并没有什么区别。她个子娇小,头发花白,慈眉善目,完全不像四十多岁的女人。她说安乡话跟当地人说得一样。
我问明了她的病情,告诉她一个偏方:用刚出生的乳猪,伴冰糖蒸熟后服用。她用我的偏方治好了气管炎。很快,我和她成了朋友,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要去她家坐坐,听她聊她的身世。她也乐意跟我讲她的经历。
她叫金姬顺,十二岁时随父亲来到中国沈阳,进了日本人创办的“朝日女校”读书。毕业后,被分配到“南满铁道医院”担任助产士。后来,经过一个朝鲜技工的介绍,认识了在国民党部队当排长的吴连长。辽沈战役后,国民党驻东北的军队土崩瓦解,吴连生决定离开国民党部队,他带着金姬顺,回到了湖南安乡老家。
在安乡老家,农村缺医少药,妇女生孩子都是土法接生。有一天,邻居有一个孕妇生孩子,由于难产,痛得哭天喊地。金姬顺采取人工引产的方法,使孩子顺利分娩。
不过,婴儿降生后仍处于窒息状态,不哭不动,全身发紫。按照当地的旧习,这样的婴儿是要当作死婴埋掉的。金姬顺却没有放弃。她先是口对口地为婴儿作了人工呼吸,再用手轻轻扣出他嘴的血块,然后倒提着他,在他屁股上连击两掌,婴儿终于哇地一声啼哭起来。
这次接生让金姬顺名声大振,远近一带的产妇都喊她接生。当地人都夸她:“想不到这个外国人还是个送子观音。”
不过,她当“送子观音”的风光日子没过几年,厄运就开始降临了。在反右运动中,她的丈夫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她成了反革命家属。
接下来是三年苦日子,公共食堂里顿顿都是红薯汤。她饿得走路摇摇晃晃,得了“夜盲症”,手上的青筋凸出来,脸上只有骨头没有肉。她刚出生的女儿没有食物吃,饿死了。
熬过三年苦日子之后,接下来就是“四清”。“四清”清理出了她这个女特务。工作队的人在她房前屋后挖地三尺,想要找出发报机。生产队的孩子用弹弓射她,一边喊道:“女特务,你把发报机藏在哪里了?赶快交出来!”
这些孩子,有好几个出生时都是她接生的。
在中国生活了二十多年,最让金姬顺搞不懂的就是这“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阶级斗争。
有一次,她悄悄问我:“你说说,上面号召我们搞阶级斗争,到底是要下面的人真搞呢,还是假搞?”
哎呀,到底是个外国人,思路跟中国人就是不一样。我头一次听到这样奇怪的问题,感到莫名其妙。
她又说:“要是真搞呢,就认真地搞,扎实地搞。要是假搞呢,那就当是演戏,好好地演。问题在于:有时候看起来是像在真搞,结果却是在演戏;有时候看起来像是演戏,结果却让人死不瞑目。你永远琢磨不透这阶级斗争什么时候是真搞,什么时候是假搞。”
她给我讲起了她第一次参加万人斗争大会的情景——
那天清晨,我家屋檐下的喇叭里就反复广播着一个通知:今天将举行全公社万人批斗大会,全公社每个社员务必按时参加,缺席者按现行反革命处理。这个通知吓得我和吴连生瑟瑟发抖,早饭都吃不去。
早饭后,公社直属连的基干民兵们,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我家。他们先是在禾场上高喊一通口号:
“打倒历史反革命分子吴连生!”
“打倒朝鲜女特务金姬顺!”
我和丈夫早已吓得瘫软在地上,民兵们用棕绳把我俩捆上。这次捆绑跟以前不同,这次把我们包粽子一样,横七竖八,捆了一道又一道,然后,押着我们跌跌撞撞走向万人批斗大会会场。
大会是在一个山坡下举行的,这次批斗大会比生产队、大队的批斗会气派大得多。黑压压的人群漫山遍野,老人和孩子们都来了。会场上空始终回荡着让人亢奋的语录歌。主席台上方挂着“斗争大会”四个吓人的大字,会场两边挂着巨幅标语:
砸烂黑五类的狗头!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人群中有一个穿军装的男人,他站在一张桌子上,手持喇叭,恶狠狠地指挥着各个大队社员应该站立的位置。
批斗大会开始了。
第一项议程当然是由大会主持人高声宣布:“把黑五类分子押上台来!”
于是,基干民兵们把我们押上主席台。当我们一个个鱼贯上台时,广场上响起了雷鸣般的口号声。我们被勒令跪在台上,低下“狗头”。
公社革委会的马主任开始讲话了。我看不到他的模样,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限的愤怒和无比的仇恨,他气愤得说不出一句一句完整的句子,从他嘴里嘣出的只有一个一个的词语。他每说出一个词语,就会挥拳在桌子上狠狠地砸一下。桌子上摆放着的话筒,就会把他砸下的这“咚”的一声无限放大,传到会场四周高悬的喇叭里去。四周的喇叭再把这“咚”的一声无限放大,传到天空,传到山上,然后再回荡到我的耳鼓里。
每当这“咚”的一声砸到我耳鼓里的时候,我的心就会揪紧,停止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