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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聂娥娇

更可气的是,吴庆生家里养的猪,经常跑到我家的自留地里拱辣椒树。我去找吴庆生堂客,陪着小心跟她说好话,让她把家里的猪关好。吴庆生堂客笑嘻嘻地答应了,可是,她家的猪照样跑到我家的自留地里来。我捡起石头,把她的猪砸跑了,这一幕被她看见了,她对我破口大骂。我回骂了她几句。

没想到,这次“一打三反”运动,让她逮到机会了。她在斗争大会上检举说:“那天,我家的猪拱了吴连生的辣椒,吴连生这个反革命一边赶我家的猪,一边恶狠狠地对我说:‘你们这些贫下中农,人人都欺负我。 等蒋介石反攻大陆成功的那天,我要把你们这些贫下中农全部杀光!’吴连生堂客也在一旁帮腔说:‘我日夜盼望着金日成主席带人来拯救我,我要把安乡县的党员、团员全杀光!’……”

工作组的人,还有生产队的知青,觉得问题十分严重,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知青们个个义愤填膺,逼我交出发报机。我交不出,他们就对我拳打脚踢。

知青们到生产队插队之前,我参加过无数的斗争会,但那些民兵、社员们从来都只是喊一喊口号,从来没有人动手打过我。这一回不同,这一回知青们下了狠手,是真打,我被打得头破血流。

斗争会结束之后,吴连生就被关押在生产队的“三忠于”室,由民兵日夜看守。我被放了回去,负责每天给丈夫送饭。

第一次去给丈夫送饭的时候,丈夫的神情显得轻松,他同看管他的民兵有说有笑,他给他们讲述他以前在国民党部队当兵的经历。

在生产队关了两天之后,我丈夫被民兵押到大队部去了。我去给他送饭时,看见他同其它各个生产队揪出来的坏人关在一起。当时,他还安慰我说:“过不了几天,我就会回去的。这里关了这么多人,政府还能把我们都杀了?”

再往后,我丈夫被关到公社武装部去了。我去给他送饭时,看到他心事重重,愁眉不展。他对我说:“姬顺,这一次,我可能回不去了。”

我安慰他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还记得上次开万人大会的情景吗?还有,那天夜里,在山上,埋我们的坟坑都已经挖好了,结果呢,我们不是也活着回来了吗?”

我丈夫苦笑了一下,说:“这一回不同,这一回是来真的了。文件上说的是:管,关,杀。就是管一批,关一批,杀一批。我大概是属于‘杀’的那一批。”

我又安慰他说:“杀你干什么?你只是历史反革命,又没有现行破坏行为。”

我丈夫说:“你不知道,我们公社挖出了一个光复党,公安局的人说我是光复党的骨干分子.......”

我再次去送饭的时候,见到的就是我丈夫的尸体了。

我扑到丈夫身上,我没有哭,我心中想的是:“这是真的吗?我丈夫他是真的死了吗?”

看守我丈夫的人告诉我:吴连生是光复党的主要头目,拒不交待光复党的行动纲领,组成人员名单,畏罪自杀身亡。

我抚摸着丈夫冰冷的尸体,看到他的脖子上,胸部,大腿上,到处都是紫色,他是怎么自杀的?他真的死了吗?

在埋葬了丈夫之后的好长时间里,我脑海一直盘旋的一个问题是:“我丈夫真的死了吗?这一回,不是像上次在山上那样的假枪毙?这一回是真的?这一回,是真真实实地在搞阶级斗争了?”

金姬顺跟我说:“我在中国生活了二十多年,学会了讲中国话,吃中国菜,干各种各样的中国农活,但始终琢磨不透中国人的人心,不知道中国人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有一回,金姬顺和大队的所有黑五类们,被民兵们押着在全大队的各个生产队游行示众,一边走一边敲锣。当队伍走到一个水塘的塘基上时,有一个妇女想不开,卟嗵一声跳进了塘里。金姬顺大喊大叫,准备下塘去救人,却被民兵拉住了。

民兵呵斥她:“你去救她干什么?她是个四处偷男人的女流氓,坏分子。”

队伍停了下来,站在塘基上,安静地望着水塘里那个女人上下扑腾,最后沉了下去。

金姬顺忍不住哭了,民兵反而安慰她:“ 一个黑五类,死了反倒省事了,你有什么好伤心的呢?”

金姬顺愤怒地质问:“当年,志愿军战士罗盛教,在下河救我们朝鲜落水儿童之前,是不是要先问清楚:那个落水儿童是什么阶级成份?”

金姬顺又说:“中国人变脸变得特别快,从慈眉善目到怒目金刚,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平时,在生产队出工时,社员们同金姬顺嘻嘻哈哈,可是,一到了晚上政治学习的时候,社员们的脸就严肃起来,特别是上级派来的工作组主持会议时,社员们一个个避她像避瘟神一样,脸上满是凛然的正气。当他们起来发言时,那些平时不太会说话的社员,都能搬出一大堆词语,对她进行愤怒声讨。

大队部放演过一部电影叫《卖花姑娘》。金姬顺发现,自从社员们看过《卖花姑娘》以后,他们见了她,个个脸上都充满了无限的悲悯。他们说:

“想不到朝鲜人民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想不到朝鲜的阶级压迫这么厉害!”

“朝鲜的地主比我们这里的地主狠得多了。”

就连害死金姬顺丈夫的吴庆生堂客,也提着一篮红薯,到金姬顺家里来安慰她了。

吴庆生堂客扯起腰间的围裙,揩着眼泪,哀哀戚戚地说:“我在电影里看到的女特务,都是穿着旗袍、吃着牛肉罐头的剥削阶级,我以为你以前在朝鲜过的也是这种腐朽生活。看了《卖花姑娘》,我才晓得,原来朝鲜人民比我们苦一万倍!我一边看电影一边哭啊......”

金姬顺还给我讲过她在山上修大寨梯田的经历。她说——

那一年修大寨梯田,几个公社的社员集中在一起,苦干实干拚命干,开山挖土流大汗。所有的社员都实行军事编制,全民皆兵,所有的领导都以军职相称。社员们按照阶级成份编成一个个连队,连长肩上斜披一条红底黄线的绶带,带领连队大干快上,勇夺红旗,好不威风。

我所在的连队是由成份不好的社员组成的,除了黑五类以及黑五类子女之外,还有中农、上中农及其子女。我们连的连长姓石。石连长对我们这个连是又爱又恨。恨的是,我们这个连阶级敌人成堆,爱的是,我们这个连队漂亮妹子成堆。我也感到好奇:为什么这些漂亮妹子大都是出生在黑五类家里?

各个连队都是集中住在一起,睡的是大通铺。石连长很喜欢到我们连队的集体宿舍来,当然,他来我们宿舍是有充足理由的,那就是他常说的“培养女社员在学大寨工地上火线入团。”他是来找女社员谈心的。

我注意到,他每次来,找的总是那几个特别漂亮的妹子,其中一个最漂亮的叫桂花妹子。桂花妹子是上中农成份,她在大队总是入不了团,很苦恼,这次到了工地,她希望能够在这里火线入团。

石连长到我们宿舍来时,总喜欢搞突然袭击。他走路像猫一样,没有一丁点声响,他不喊门,不敲门,冷不丁就撞开门闯进来。姑娘们、堂客们正在用毛巾擦洗身子,猛一回头,发现石连长就站在宿舍门口,她们吓得双手抱胸,惊慌失措地往床上躲。

因为我们连的社员出身不好,大家虽然对石连长心生不满,但谁也不敢公开抱怨。

有一天早上,我们宿舍的桂花妹子突然大叫起来,说她挎包里的五元钱不见了。五元钱啊,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宿舍里立刻骚乱起来,大家纷纷帮忙寻找,找了半天,没找到,桂花妹子哭着去找石连长反映去了。宿舍里的人一个个吓得变了脸色。在这群女人中,我算是属于见多识广的。看到这些姑娘们惊恐的样子,我就对大家说:“如果有谁捡到了桂花妹子的那五元钱,最好悄悄放回桂花妹子的挎包里。”

在晚上的政治学习会上,石连长声色俱厉地敲着桌子吼道:“桂花的五元钱被盗了,从表面上看,这是一起盗窃案,从实质上看,这是发生在学大寨的工地上,所以,这是一起破坏农业学大寨的反革命恶性案件,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现在,大家背靠背,每个人写一张纸条,把你们知道的情况揭发出来,交给我来审查。”

第二天上午,石连长单独找我谈话。

面对他那满脸又红又紫的麻子坑,我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石连长说:“你是自己主动认罪,还是让大家来揭发你的罪行?”

我说:“我没有干坏事,为什么要认罪?”

石连长拍了拍手,满意地笑了,说:“我就知道你不会主动认罪。所有的人都在纸条上检举说,是你金姬顺偷了桂花的钱,你不认罪,正好。我原来还担心今晚的政治学习相当乏味呢,现在好了,有了你这个主角,今晚的政治学习有好戏看了。”

当天晚上,工棚外的北风刮得呜呜响,工棚内的斗争会开得如火如茶。这次斗争会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斗争会。以前的斗争会,参加大会的大多是贫下中农,挨批斗的只是少数几个黑五类。以前的斗争会上,贫下中农虽然口号喊得震天响,但真正动手打人的不多。

今晚的斗争会是黑五类斗黑五类,是大多数黑五类批斗我一个黑五类。黑五类唱起了主角。这些平时挨批斗的黑五类一旦当上了主角,表演欲望特别强烈,口号喊得比贫下中农响,动手打起人来,都是往死里打。一个地主婆表现得特别积极,她扑上来揪我的头发,骂我:“连日本皇军都敢偷的婊子,你会不敢偷五元钱吗?”

虽然被这些黑五类打得鼻青脸肿,其实,我也还是挺能理解这些黑五类的。她们长期受压迫,今天终于可以欺压别人了,这样的机会,只怕是铁树开花,千年难得一回。

她们有什么理由不紧紧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呢?

我们连队有个姓刘的妇女,她原来是在安乡县城里当老师的。她那个学校的校长,经常找一位单身女教师到他办公室谈心,总谈到深更半夜。那位单身女教师很害怕,偷偷找这位刘老师哭诉过好几次。

刘老师听了气愤不已,决心拯救这个遭到骚扰的单身女教师。她向上级写了检举信。没想到,这封检举信最后落到了校长手里。校长从她的信中找到了她“对现实不满”、向党发进猖狂进攻的句子,把她打成了右派。

不久,她丈夫也同她离了婚。

这位刘老师在工地干活时,总喜欢同我搭档,我挑土,她铲土。她经常缠住我,问一些朝鲜的事,如“在你们朝鲜也划右派吗?朝鲜也有黑五类吗?朝鲜也搞阶级斗争吗?”

有时候,趁着四周无人,她会打自己的耳光,骂自己:“唉,我怎么就这么傻呢?原来,我还想拯救别人呢。没想到没有救起别人不说,自己反而跌到了井底下!”

接着,她便是一声仰天长叹:“唉,什么时候,我才能攀上一根绳子,从这井底爬上去呢?”

就是这个刘老师,在斗争会上打我最起劲,她用脚踢我,专拣要命的地方踢。

旁边的人给她喝采:“踢得好!踢死她!她不承认就踢死她。”

我倒在地上,用双手抱住头。我想:“今晚我是挨不过去了。就算不被打死,也会被打成个残废人。我丈夫不就是因为不肯承认光复党的事,才被折磨死的吗?”

于是,我只好恳求道:“你们别打了,桂花的那五元钱是我偷的。”

我的话音一落,屋子里响起一片欢呼声。

石连长叫人把我扶起来。他一边检查我身上的伤情,一边惋惜地叹气:“唉,你要早点承认,不就可以免去这顿皮肉之苦吗?中国有句俗话,叫做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看来你还真个外国人。你也不想想:所有人都检举说是你偷的,你却不肯承认是你偷的,那岂不证明我们所有人都错了吗?你这不是犯了众怒吗?所以呢,我呀,还要好心好意地再教你一句中国话。你可一定要记住哟,这句中国话叫做:众怒难犯。”

因为我偷了钱,我的头上又多了顶帽子,叫做坏分子。

石连长决定对我实施监督改造。所谓监督改造,就是在我劳动时,旁边有一个人时刻看着我。

石连长经过一番精心挑选,决定派细妹子来负责监督我。

在工地上,我同细妹子比较谈得来。细妹子的床紧挨着我的床,她经常同我说一些悄悄话。细妹子告诉我,她的家庭出身是中农。小时候,她以为自己是贫下中农中的一员,后来,她才知道中农还分好几档:下中农,中农,上中农,只有“下中农”才是“贫下中农”中的一员,才是革命的依靠对象。而中农、上中农并不属于贫下中农,仅仅只是革命的团结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