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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聂娥娇

读小学时,因为是“中农”,她没能加入少先队;读初中时,因为是“中农”,她没能加入共青团。学校的老师告诉她:入少先队,入共青团,入党,这是一个人政治生命中的三大雄关。如果一个人不能迈过这三大雄关,那么,这个人的生命是不完整的。

她对此深信不疑。

为了入团,她曾一次又一次写申请书,结果总是通不过,她因此不知道哭过多少回。

这一次,到了学大寨工地,听说可以在工地上火线入团,她欣喜若狂,她拚命积极表现,想引起石连长的注意。可是,石连长好像对她视而不见。

每次到宿舍来找女社员出来谈心时,石连长总是只找那几个长得漂亮的,他找得最多的是桂花妹子。他从来不找相貌平平的细妹子。细妹子也曾主动找石连长汇报自己的思想,但石连长总是借口说自己很忙,这让细妹子又苦恼又着急。

现在,细妹子的机会终于来了。第二天上工的时候,石连长把细妹子叫到我身边,对她说:“现在,共青团考验你的时候到了!我知道你同金姬顺关系好,你们俩经常在一起聊天。现在,我就派你来监督金姬顺,只许她老老实实劳动,不许她乱说乱动。她要是有什么反革命言行,你要记在心里,到了晚上政治学习会上,你再向我汇报。以后,每天晚上的政治学习会就全靠你了。你汇报的材料越精彩,政治学习会就开得越精彩;你汇报的材料越精彩,你入团也就越快。”

听完这话,我看到细妹子两眼放出了光彩。

监督改造开始了。右派分子刘老师昨天踢得我全身是伤,今天我却仍然必须同她搭档:她铲土,我挑土。细妹子曾是我的知心朋友,今天却要监督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我挑土走到哪里,她就端着步枪跟到哪里。

这样的劳动让我既尴尬,又压抑,一分钟都显得无比漫长。

可是刘老师却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她的脸上是那种幸福又自豪的神情。也许,我这根“绳子”虽然没能让她从井底爬上来,起码暂时也让她可以浮出水面透一口气吧。

看到我这个外国特务现在比她这个右派分子更加不幸,她感到了某种满足。

曾经说话轻声细语的细妹子,现在变得高声大嗓了。当我向她提出要去喝口水时,她厉声喝道:“跟我说话之前要先喊报告!”当我提出要去解手时,她瞪着眼睛骂道:“懒驴懒牛屎尿多。你就不能忍一忍吗?”

从亲密朋友转为仇敌,她的脸色转换得那么自然而然,丝毫不觉得难为情或是尴尬。

我同刘老师、细妹子三个人在一起的这种场面,是石连长特意安排的,当然也是他乐于看到的。他不时走到我们这边来,看到细妹子指着我尖声训斥,他假装用手去捋胡子,实际上是为了掩饰他嘴角得意的奸笑。

有一回,好不容易获得了细妹子的批准,我独自走到一个山坡下去解手。解完手之后,我抬头一看,猛然发现山坡上有一颗腊梅树,树上开出几枝梅花。梅花?我的思绪跳回到了我故乡的田野,山坡,眼前的梅花让我想起了朝鲜的金达莱。小时候,我在故乡的山野间游玩,经常采摘金达莱,把它们采回家,插到花瓶里。

我突然强烈地思念起我自己的故乡来了。我回想起自己在中国的这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我活得多么艰难!要是在自己的家乡,我会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我嫁到中国来,是不是一个错误呢?

我把腊梅花摘下来,放到嘴边,深深地嗅了几下,把它的香气一直吸入到我的肺腑里,我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来:

看到腊梅花,

我想起了金达莱;

想起了金达莱,

就想到了我的家......

突然,一阵恐怖像闪电一般袭来,我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转身往山坡上望过去:在灰蒙蒙的天际间,每个社员都在挥汗如雨地劳动着,刘老师和细妹子两个人都背朝着我,她们好像在谈论什么好笑的事情,我能听到她们的笑声。

我稍稍安下心来:我刚才唱的声音很小,只是轻轻地哼唱,她们大概没有听见我的歌声。

我爬上山坡,走到她们身边,拿起扁担,准备重新开始挑土。可是,细妹子把我拦住了,她异常严厉对我说:“刚才,我听到你唱歌了。”

我的心陡地揪紧了,我说:“我没有......我是咳嗽了两声......”

细妹子呵斥道:“你还敢狡辩!你刚才不仅唱歌了,而且唱的还是黄色歌曲!别人都在劳动的时候,你以解手为借口,躲到一边唱黄色歌曲,你罪孽深重!”

刘老师在一旁拍手鼓掌,狞笑道:“好了,这下好了,细妹子今天有精彩材料向石连长汇报了,今晚的政治学习会肯定开得很精彩。”

她颇为得意地指着我说:“你以为你轻轻哼唱,我们就听不见?老实告诉你:我们耳朵里的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可紧呢。你刚才不仅唱了黄色歌曲,你还唱了反动歌曲,你唱的是:

满山开遍了金达莱,

金日成将军你快快来,

把我们从苦井里拯救出来......”

收工了,细妹子用枪押着我走回宿舍。以前,走在收工路上的时候,我和细妹子总是有说有笑的,今天怎么就变成了她押送我呢?看到四周无人,我忍不住问细妹子:“你真的要把我今天唱歌的事向石连长汇报吗?”

细妹子说:“那当然。不汇报,晚上的政治学习会怎么开?不汇报,我怎么能火线入团?”

暮色越来越浓了,想到今晚的政治学习会,我不知道会不会又挨打,看见远处宿舍隐约的灯光,我的心又揪紧了,我真想蹲下来大哭一场。

细妹子在后面催促我:“慢慢腾腾地干什么?未必你还想逃跑?”

我说:“到处都是共产党的天下,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我只是觉得自己太冤了。”

细妹子问:“你冤什么?”

我说:“难道连你也相信是我偷了桂花的那五元钱吗?”

细妹子脱口而出地说:“你当然没有偷钱。”

看见我惊讶地瞪大眼睛望着她,细妹子又补了一句:“因为桂花根本就没有丢钱。”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细妹子:“你是说:桂花假装说她丢了五元钱?”

细妹子点了点头:“现在,大家都知道她丢钱的事是假的,只有你一个人蒙在鼓里。”

看见我目瞪口呆的样子,细妹子很是得意。

细妹子一得意,就忘记了她监督我的职责,又恢复了她以前对我推心置腹的样子。她跟我解释说:“石连长同我们连队那几位长得乖的妹子勾勾搭搭,你以为他不心虚?那几个乖妹子是什么阶级成分?黑五类子女!石连长同黑五类子女勾勾搭搭,他难道就不怕有人检举揭发他?……”

我感到疑惑:“他心虚,他心虚跟桂花妹子丢钱有什么关系?”

细妹子得意地笑了,说:“你这个朝鲜女特务,到底还是不了解我们中国人的心思。我告诉你:石连长和桂花妹子担心我们连的人向上级检举他们,所以,他就同桂花妹子合演了这么一出丢钱的戏,来制造恐怖气氛,让我们连的女人们个个都提心吊胆。我们中国有句俗话,叫做杀鸡吓猴。石连长就是要杀你这只‘鸡’,来吓住我们连队这些‘猴’,让我们谁也不敢去检举他。”

“可是,”我问,“为什么石连长要选择杀我金姬顺这只‘鸡’,来吓你们这些‘猴’呢?”

细妹子说:“你是黑五类,又是个外国人,还死了男人,在我们这里无亲无故,无依无靠。所以,杀你这只‘鸡’最容易,也最安全,不会招来报复。用我们中国的另一句俗话来说,这就叫做吃柿子拣软的捏。”

“啊,细妹子,我的好妹子,我的知心妹子!像这种掏心掏肺的话,也只有你才肯讲给我听啊!”我激动又感动,差不多要扑到细妹子身上亲吻她了。

细妹子调头四顾,见周围没有外人,她把嘴巴附在我耳边悄声道:“我对你说了真心话,希望你也要对我讲真心话,好让我立下大功,火线入团。”

我问她:“你要我讲什么真心话?”

细妹子用恳求的语气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把发报机藏在哪里了?”

吴连生死后,金姬顺一个人带着儿子,日子过得很艰难,缺油少盐是常有的事。有几次,她没钱买盐,在家里翻箱倒柜,也找不到买盐的钱,只找出了几尺布票。她拿着布票到小卖店去卖,因为布票是不准买卖的,她只好先同小卖店的店主聊天。聊了好半天,才把话题慢慢绕到用布票换钱这方面来,最后,用每尺布票两毛钱的价格成交。

金姬顺拿着盐离开之后,店主逢人就说:“那个朝鲜婆娘真不会过日子,就连换个布票,她也要讲几箩筐的废话。换作别的堂客,一头猪都喂大了。”

其实,店主不理解金姬顺的难处:别的堂客成份好,用布票换钱时,可以实话实说。金姬顺是什么成份呀,要是被告发,那是什么样的结果在等待着她呀。

金姬顺一个人又要出工,又要照顾孩子,一天到晚,累得喘不过气来。有一天,她肚子疼得厉害,就跑到二里外的公社卫生院去看病。医生说她没什么大病,只是身体虚弱,缺乏营养。

插秧的时候,她把孩子背在背上的襁袍里,时间久了,她的腰疼得实在吃不消,就把孩子放到田埂上的箩筐里。有一次,孩子在箩筐里乱动弹,结果,箩筐滚到了水田里,孩子被泥水呛得哇哇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