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身体总是不好,经常生病。有一回,儿子晚上啼哭不止,一连几天都是这样,人瘦得像根火柴。金姬顺到处给他抓草药,吃了也不见效。她带儿子到公社卫生院去看病,卫生院的医生对她说:“你儿子患的是疳积,我们这里治不好,你最好去常德治疗。”
要去常德地区的大医院治病,钱从哪里来呢?金姬顺找到生产队长哭诉,好话说尽,才从生产队里预支了十元钱。从她家到常德,坐班车的路费是两块五毛钱。为了节省这笔路费,她决定搭便车去常德。
第二天清早,她就抱着儿子出发了。她走了九里山路,才走到通往常德的公路边。为了讨好司机,她花了两毛钱,在小店里买了一包“沅水”香烟。
公路边有个木材站,她恭恭敬敬地给木材站里的一位老师傅递了一根烟。
老师傅接过烟,问明了她的情况,对她很是同情,满口答应说“等一下有辆车要路过这里,我帮你说说好话,让司机载你去常德。”
她满怀信心地站在路边等车。公路上的车一辆又一辆地呼啸而过,就是不见一辆驶进木材站里来。
老师傅招呼她说:“你进来避一避风吧,外头多冷。”
她抱着儿子走进木材站的办公室,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刚同老师傅聊了两句,她就看见一辆解放牌汽车,拖着滚滚黄尘开了进来。
老师傅指着她对那位汽车司机说:“这个堂客儿子生病了,要去常德治病,你帮个忙,拉她去常德吧。”
她也赶紧掏出“沅水”香烟递了过去,司机用手挡开了她的烟,说:“我不去常德,我去汉寿。”
老师傅说:“你明明是去常德,怎么改道去汉寿呢?”
司机眼睛一横,说:“老子去哪里,难道要听从你的指挥?”说着,他开车走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老师傅和金姬顺母子,刚才还对金姬顺嘘寒问暖的老师傅,脸色突然阴沉起来,他咳嗽了一阵,把一口痰恶狠狠地吐在了金姬顺的脚边。
金姬顺只好抱着儿子到公路边去等车。在呼啸的寒风里,她一次又一次地招手,可是,没有一车辆为她停下。儿子猛烈地咳嗽起来,不行,她不能再这样站在这里吹凉风了。她只好又走进办公室,把儿子放在办公桌上,递给老师傅一根烟,恳求他帮忙照看一下儿子。老师傅接过烟,一言不发。
她独自一人走到公路边,再去招手拦车。
很快,一辆大卡车在她身边停了下来,司机把头从驾驶室里探出来,笑嘻嘻地问:“你要去哪里?”
金姬顺把香烟递过去。
司机挡住了她的烟,说:“我只抽‘黄金叶’,从不抽‘沅水’。”
金姬顺不觉心一沉,她有气无力地说:“我要去常德,能不能搭你的便车?”
司机在方向盘上猛拍一掌,大叫道:“好啊,快上车,快上车,就坐在驾驶室,同我坐在一起。”
金姬顺一阵激动,一边往办公室跑,一边对司机说:“你稍微等一下,我去抱我儿子。我儿子生病了,我要带他去常德看病。”
司机大吃一惊:“怎么?你还有个生病的儿子要上车?”
他启动汽车,朝窗外啐了一口:“你真他妈扫兴!”
他把车开走了。
金姬顺没能治好儿子的病。
儿子死后,金姬顺的整个精神垮掉了,她的头发很快变白了。
我见到金姬顺的那一年,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四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像是六七十岁的老婆婆。
她经常对我说:“我一个孤老婆子,活着有什么意思?”
我便安慰她:“中国有句俗话,叫好死不如赖活着。你毕竟同吴连生曾经享受过一段好日子;有好多人,一辈子没有享受过一天舒坦日子,他们不也照样往下活吗?”
有人把金姬顺介绍给临澧县的一位单身地主。
金姬顺嫁到临澧县两个月后,她又回到了安乡县吴连生的老宅里。
对于这段短暂的再婚,金姬顺很后悔。她对我说:“我不该嫁给那个古里古怪的老地主。现在怎么办呢?我已经不是吴连生的堂客了,我死后,没有资格同他葬在一起了,我只能当一个孤魂野鬼了。”
有时,我会试着问她:“你有没有想过回到你的故乡朝鲜去?”
她愁眉苦脸地叹气道:“我哪里还回得去呢?在中国,我是朝鲜派来的特务;我要是回到朝鲜,我岂不又成了中国派去的特务?在中国,我熬过了一次又一次的运动,那是因为我年轻,再加上有吴连生陪我一起熬。现在,我一把年纪,身体不好,再加上孤苦伶仃,到了朝鲜,我还能熬过一次又一次的运动吗?怕是连一次也熬不过。”
金姬顺的生活里只剩下两件事:对丈夫吴连生的怀念,对自己死后的安排。
她对我回忆道:“在中国东北的那段日子,虽然天天打仗,但我同吴连生在一起很幸福。还是打仗好。打仗的时候,顾不上搞运动。打仗的时候,虽然也可能被枪炮打死,但那种死是干脆利落的死。搞运动时,虽说没有枪炮打你,但一天到晚心惊肉跳,长年累月提心吊胆,比真枪真炮更折磨人,活着就像是受剐刑,还不如早点死了好。”
有一回,她吞吞吐吐地问我:“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我说:“只要我能做到的,我肯定愿意帮。”
她忧心忡忡地说:“我总是担心:像我这样的黑五类,死了以后没人愿意埋我。当然,我自己可以把埋我的坟坑预先挖好。我担心的只是没人往我的尸体填土。你想,我死了,躺在坟坑里,我自己没有办法往自己的尸体上填土呀......”
我到金姬顺那里去得越来越勤了。
金姬顺养了一条狗,她无论走到哪里,她的狗总是跟着她。
我拍着胸脯向金姬顺保证过:“如果我死在你后面,我一定风风光光地埋葬你,让你像儿孙满堂的人那样,有个体面的葬礼。”
但是,我没能做到这一点。
金姬顺死了。她把一瓶“一零五九”剧毒农药带到她自己预先挖好的坟坑里,她喝下了农药,然后躺下了。
她养的那条狗站在坟坑上边,当它看见主人闭上眼睛之后,它就呜呜地叫着,用自己的爪子把坟坑上边的新土往坑里扒。
后来,有社员上山捡枞树针叶时,发现了那条狗。狗用自己的爪子,差不多把坟坑填平了,但它仍在那里呜呜叫着扒土,爪子流着血......
我是在金姬顺死了两个星期之后,回到她那个生产队去探望她的。
社员们跟我说,金姬顺对她自己的死早有安排。社员们看见她背着锄头,带着狗,经常往山上跑。大概,她是在山上挖好了坟坑,在那里训练她的狗,教它如何往坟坑里扒土吧。
生产队把金姬顺的尸体挖了出来,给她做了一副棺材,重新隆重地安葬了她。
我参加了金姬顺的葬礼。
在我离开的时候,有一个老婆婆满脸疑惑地跟我说:“你这个常德佬,原来,我看你和金姬顺走得这样勤,我还以为金姬顺和你是好朋友呢。”
我一怔,忙问:“怎么,我和她不是好朋友吗?”
这个老婆婆就跟我讲了她在金姬顺临死前几天遇到的一件事:
那一天,老婆婆在田埂上遇到金姬顺,便同金姬顺开玩笑说:“你那个常德城里的老朋友,最近好像很久没来看你了哟。”
“老朋友?”金姬顺不屑地撇撇嘴,说:“这个年头,谁跟谁是朋友?人跟狗才是朋友。狗比人可靠。”
看见老婆婆一脸惊讶,金姬顺叹了一口气,问她:“你是中国人,你帮我分析分析:那个常德城里百泰堂的聂婆娘,她经常跑到我这里来,是为了什么呢?会不会也是为了从我这里找到发报机?”